我是貓:第三章 · 5 線上閱讀

主人漫不經心地問迷亭道:「這個叫金田的人你認識嗎?」迷亭一本正經地回答說:「認識,當然認識,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最近他還出席過遊園會呢。」主人道:「嘿,你的那個伯父是誰呀?」「牧山男爵唄。」迷亭更加認真地回答說。就在主人要說點什麼之前,鼻子馬上扭轉身子,瞧着迷亭。迷亭穿的是大島粗絹長袍,上罩舊時從外國輸入的印花布禮裝外褂,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裡。「噢!您是牧山老爺的那個什麼呀。您看我一點也不曉得,太失禮啦。我丈夫經常講他受牧山老爺的許多照顧呢。」鼻子馬上改用十分客氣的詞兒,而且還外加上深深的一禮。迷亭笑着說:「哪裡,不客氣,嘿、嘿……」主人一聲不響,吃驚地看着這兩個人。鼻子接着說道:「聽我丈夫說,關於我女兒的親事,也真讓牧山老爺操了許多心哪……」「噢,是嗎?」鼻子這麼一說,迷亭覺得有點冒失了,聲音發怯。鼻子說:「本來有許多人家都想和我們攀親,可我們不能不考慮自家的身份,不能隨便就許給一個什麼人家啊。」「可不是!」迷亭這才放下心來。鼻子接着又面對主人,立刻改用不太客氣的口吻說:「就是關於這個問題,我才想向你打聽,聽說有個叫水島寒月的人,常到你這裡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呀?」「你打聽寒月,是為了什麼?」主人用不太高興的口吻說。迷亭倒是蠻機靈,代為解釋說:「大概是為了她令愛的親事,想打聽寒月君品行的吧。」鼻子說:「如果你能說說,那就再好不過了。」主人說:「那麼說,你是想把令愛嫁給寒月嘍。」鼻子立刻頂撞了主人一句:「我並沒有說要把女兒嫁給他。還有許多家來求親,不把女兒嫁給他也無所謂。」主人立刻回敬了一句:「既然那樣,也就沒有必要打聽寒月的事嘍。」鼻子也擺出有點要吵架的架勢,說道:「不過,你也用不着隱瞞吧。」迷亭坐在雙方之間,把他的銀管煙袋當作「軍配團扇〔18〕」似的拿在手裡,內心裡在吶喊:「干呀,干呀,見個輸贏吧!」主人又從正面給了鼻子一頭:「那麼說,是寒月提出非要娶令愛不可的囉?」「他倒沒有說要娶我女兒。」「是你心裡認為他希望娶令愛的嗎?」看來,主人心裡分明知道,對於這樣一個婦女,只有用這種硬碰硬的辦法。鼻子說道:「雖然他還沒有明白地提出來,不過,寒月先生恐怕也不會不願意的吧。」鼻子在幾乎敗下陣來的危機關頭勉強穩住了陣腳。「有什麼事可以證明寒月愛着令愛的呢?」主人挺了挺胸脯,擺出一副不饒人的架勢,意思是說:「要有,你說出來呀。」「哼,也差不多吧。」鼻子說。看來主人的攻勢並未奏效。這當兒,迷亭一直以相撲裁判者自居,饒有興趣地欣賞着這一場搏鬥。可是由於鼻子方才的這句話,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放下銀煙袋,往前湊了湊說道:「是寒月給令愛寫情書啦?這可太有趣啦,大過年的,又多了一件逸話,這倒是一個很好的談話資料哩。」迷亭在那裡獨自高興。「雖然沒有寫情書,可比寫情書還厲害哪。你們兩位不是都知道了嗎?」鼻子一味地冷嘲熱諷。「喂,你知道嗎?」主人像被狐狸迷住似的問起迷亭來。迷亭也在不值得謙虛的地方謙虛起來,用傻乎乎的語氣說道:「我可不知道,知道的應該是你。」「不,你們兩個人都知道。」鼻子十分得意地說。「嚇!」兩人都同時佩服起這個女人來。「你們要是都忘了,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們。去年年底在向島的阿部先生宅子裡開過一次演奏會,寒月先生不是也去了嗎?那天晚上在回來的路上,寒月先生不是在吾妻橋上發生過一件事兒嗎?詳細的情況我就不說啦,說不定會讓他本人難堪。我想有了那樣的證據,也就夠啦。你們說呢?」鼻子說着,把她那帶着鑽石戒指的手,平放在膝頭上,高傲地坐在那裡。她那偉大的鼻子,越發顯得大放異彩。看那架勢,迷亭也好,主人也好,在她眼裡都是雖有如無似的。

〔18〕 相撲裁判用的指揮扇。

主人不必說了,就連對任何事物從不吃驚的迷亭,對於這突然的襲擊,也似乎大吃一驚,好半天呆呆地坐在那裡,活像一個突然發起燒來的瘧疾病人。但當他們驚愕之情一過,恢復原來面目的時候,那種滑稽的感覺一下子抓住了他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唯獨鼻子稍微感到有些出乎意外。她狠狠地瞪着他們,認為在這種時候狂笑是十分不禮貌的。迷亭首先開口說:「那就是令愛呀?嗯,這太妙啦。您說的一點也不錯。喂,苦沙彌君,寒月的確是愛着這位小姐哩。咱們也不用瞞着啦,還是全部都交代出來吧。」主人只用鼻子哼了一聲,根本不言語。鼻子又得意地說道:「可不是,你也不用瞞着啦,馬腳都露出來啦,是不是?」迷亭答道:「既然這樣,還有什麼說的,凡有關寒月的事兒,不管什麼,都說出來供你參考吧。喂,苦沙彌君,你是主人,一味嘻嘻地笑能解決什麼問題呢。說真的,秘密這種東西,真是怪怕人的,不管怎樣嚴加保密,總會泄漏的。不過,要說怪也真夠怪的啦,金田太太,你是怎樣知道這個秘密的?真想不到啊。」迷亭獨自講個沒完。鼻子被這一問,自鳴得意地說道:「我這邊也不會有漏洞的呀。」迷亭道:「你可是沒有漏洞到過火啦。你到底是從哪兒聽說的?」「我是聽你們房後的人力車夫老婆說的。」主人睜大眼睛說:「就是養大黑貓的車夫家?」「不錯,有關寒月先生的事我早就吩咐過啦,只要寒月先生一來這裡,我就讓車夫的老婆告訴我,他在這裡說了些什麼。」主人抬高了聲音說道:「這太不像話了!」「不過,你們說些什麼我一概不管,我只讓她報告寒月先生的話。」「寒月的話也好,誰的也好,反正我討厭那個人力車夫的老婆。」主人獨自在生氣。鼻子毫不臉紅地說:「不過,到你家牆根下站着,不是人家的自由嗎?如果你怕別人聽,要麼你放低聲音,要麼你搬到更大的房子去住。不只是拉人力車的,我還從新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師傅那裡聽了好多事情呢。」「聽了有關寒月的事?」主人問。鼻子說得不像人話:「不僅僅是寒月先生的事。」我以為主人這次可要甘拜下風啦,可是沒想到主人竟然說道:「那個女師傅平常似乎像個人兒似的,裝得很高尚。真是個王八蛋!」「對不起,人家是個女的,罵王八蛋罵錯門啦。」鼻子說話的語氣越來越顯露出她是個什麼貨色。她簡直就像是為吵架而來的。可是在這點上,迷亭畢竟是迷亭,他不但毫不動火,反而饒有興趣地聽着這兩個人的唇槍舌劍。那神態就好像李鐵拐仙人正在欣賞廝打的鬥雞場面一樣,抱着無所謂的態度旁聽着。

主人覺察到在吵嘴上到底不是鼻子的對手,於是不得不暫時沉默一會兒,然後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你一味說寒月喜歡令愛,可是根據我聽到的卻有些不同哩。喂,迷亭君,你說對嗎?」主人向迷亭求援。迷亭說:「唔,按當時寒月說的,是令愛先有了病,好像是說她曾經譫語過哪。」「根本沒有這樣的事兒。」金田夫人使用了毫不含混的、單刀直入式的語氣說。迷亭說:「不過,寒月的確說過,他是從某某博士夫人那裡聽到的哩。」鼻子說:「那是我使的花招唄。我是故意托某某博士夫人來試探寒月先生的哩。」主人說:「某某夫人知道你的用意,就答應啦?」「是啊。當然,我不可能白求她,我送了她各種東西呢。」迷亭說:「那麼說,你是決心對寒月的事尋根問底,不問個明白不回去囉?」看來,迷亭也有些不太愉快,使用了他平時很少使用的難聽語調。然後他對主人說道:「好啦,苦沙彌君,咱們就是告訴她也沒什麼吃虧的,講給她聽好囉。夫人,我也好,苦沙彌也好,關於寒月的事,只要是事實,與他本人又無妨礙,那麼我們都可以告訴你。對啦,希望你最好按順序,一項一項地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