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三章 · 3 線上閱讀

「怎麼,你還在呀?」主人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在迷亭身旁坐下來說。「『你還在呀』這是什麼話!你走的時候不是對我說『馬上就回來,請等一等』嗎?」迷亭說。主人的妻子看着迷亭說:「你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迷亭對苦沙彌說道:「方才你不在的時候,有關你的軼事我都一一拜聽過啦。」主人說:「女人總是多嘴多舌,最糟糕。人要是都像這隻貓那樣,保持緘默就好啦。」主人一邊說一邊撫摸着我的腦袋。迷亭說:「聽說你還讓嬰兒吃蘿蔔泥呢。」主人笑着「唔」了一聲,然後說道:「別看是嬰兒,現在的嬰兒可真伶俐哩。從那以後,只要問她:『寶寶,哪兒辣?』她就會伸出舌頭來,真有意思哩。」迷亭說:「這簡直和戲弄小狗一般,太殘酷啦。」然後他猛地想起似的,說道:「對啦,寒月君也該來了吧。」主人覺得奇怪,問道:「寒月要來嗎?」迷亭說:「他會來的。我給他寄去一張明信片,讓他午後一點之前到苦沙彌家裡來。」「你這傢伙也不問我同意不同意就自作主張。你讓寒月來有什麼事兒嗎?」「哪有什麼事兒,今天不是我的提議,而是寒月本人要求的。這位老兄,據說要在物理學會上演講,他為了練習一下想讓我先聽聽。我說『那太好啦,也讓苦沙彌聽聽』,我叫他到你家來,你也是閒人一個,這不滿好嗎?反正對你是不會有妨礙的,你就聽他講講好嘍。」迷亭就這樣代主人作了主張。主人好像對迷亭的專斷有些不滿似地說道:「物理學這類演說我可聽不懂。」迷亭說道:「不過寒月講演的內容,可不是關於磁化噴嘴那種枯燥無味的問題,他的演說是『吊死的力學』這種超凡脫俗的題目,所以值得好好傾聽哩。」主人說:「你是上過吊沒死成的人,所以很可以傾聽一番,可我……」迷亭耍貧嘴似地說道:「就是去歌舞伎座發生過寒熱的人,也不見得就能得出結論說不能傾聽呀。」主人的妻子抿嘴笑着,看了主人一眼,就回到隔壁屋裡去了。主人默默地撫摸我的頭,只有這時,主人才會無比親切地撫摸我。

大約過了七分鐘,寒月果然如約來了。因為今天晚上要演講,所以例外地穿了一身漂亮的大禮服,襯着那洗得潔白的高高的襯衫領,使他的男性風采增添了兩成,他不動聲色地寒暄說:「來晚了點。」迷亭看着主人說:「我們兩個人等了老半天啦,趕快開始吧。你說呢,苦沙彌君?」主人不得已只好不痛不癢地「唔」了一聲。可是寒月卻不慌不忙,說道:「請先給我倒一杯水吧。」迷亭一個人先鬧哄,說道:「嘿,還真要一本正經地搞哪。下一步該提出給你鼓掌的要求嘍。」寒月從禮服裡邊的口袋裡拿出原稿,先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開場白:「這次是練習,請不客氣地指教。」然後他開始了演講:

「處罪人以絞刑這件事,主要是在盎格魯·撒克遜民族間推行的方法。如果更往上推到古代的話,那麼上吊主要是作為自殺的方法來進行的。據說猶太人的習慣是用擲石塊來殺死罪人。研究《舊約全書》,所謂『吊』這個詞語,意味着把罪人的屍體吊起來供野獸或食肉鳥啄食。按照希羅多德〔6〕的說法,猶太人在離開埃及以前,似乎就非常忌諱在夜間曝屍。埃及人把罪人斬首之後只把軀體釘在十字架上,在夜間示眾。而波斯人……」「寒月君,你講的漸漸和上吊越來越離題啦,不要緊嗎?」迷亭插口說。「下一步就要進入本題啦,請少安毋躁……而波斯人又如何呢?他們在對罪人處刑時也是使用磔刑。但是,是把活人釘在刑柱上呢,還是殺死以後再釘在柱上,這點不太清楚……」

〔6〕 希羅多德(公元前484—前424),希臘歷史學家,所著希波戰爭史為古代第一部夾敘夾議的偉大史書。

「那種事搞不清也沒啥關係。」主人插口說。他感到無聊,打了一個呵欠。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講,不過二位可能會厭煩……」

「『可能會厭煩』這句話不如說成『說不定會厭煩』,聽起來好聽些,喂,苦沙彌君,他說對吧?」迷亭又在挑字眼兒。

主人愛理不理地說:「怎麼說都是一樣。」

「閒言少敘,下邊進入本題,讓我慢慢講來。」

「『慢慢講來』這是說評書人的口吻,演講的人,還是使用文雅一點的詞兒好。」迷亭又橫插一槓子。

「如果慢慢講來不文雅,那麼用什麼詞兒好呢?」寒月用稍顯得不高興的語調反問道。

「也不知迷亭是在聽你講呢,還是在胡打岔。寒月君,不必理他,他瞎起鬨,你講下去吧!」主人想儘量快些回到正題上來。

迷亭不管這一套,信口謅了一句說:「『勃然不悅/慢慢講來/這搖曳的柳絲啊。』這首俳句如何?」

惹得寒月撲哧一笑,接着他又說下去:「據我調查結果,正式作為處刑,使用絞死辦法的,出現在《奧德修記》〔7〕第二十二卷中,也就是寫忒勒瑪科斯〔8〕絞死珀涅羅珀〔9〕的十二個侍女的那一條。我本來可用希臘語朗讀一下原文,不過那會有炫耀自己之嫌,所以就不念啦。您只要自己去讀一下第四百六十行到四百七十三行,就會明白啦。」

〔7〕 古希臘史詩,傳為荷馬(Homeros)所作。

〔8〕 奧德修斯和珀涅羅珀的兒子。

〔9〕 奧德修斯忠貞的妻子,忒勒瑪科斯的母親。

「什麼用希臘語念,最好不提。好像你真懂得希臘語似的,苦沙彌君,你說呢?」

「我贊成,那些顯示自己的話最好不說,反倒顯得有教養。」主人破天荒地立刻站在迷亭一邊。這是因為他們兩個人都不懂希臘文的緣故。

「那麼,這兩三句話,今晚上就省去,下邊我接着講,不,請聽我講下去:這種絞刑,如果從今天來想象的話,執行這種刑,有兩種方法,第一,就是那個忒勒瑪科斯在尤邁俄斯〔10〕和費洛蒂奧斯〔11〕的幫忙下,把繩子的一頭拴在柱子上,並在繩子中間結成許多圓圈,然後每個圓圈裡套進一個女人的頭,最後把另一端的繩頭用力一拉,便把人都吊起來。」

〔10〕 奧德修斯的忠心牧人。

〔11〕 同上。

迷亭說:「大概就像西方洗衣店晾襯衫那樣把女人並排吊起來的吧,這樣想不會錯吧?」

「對啦,就是那樣。還有一種就是把繩子的一端像第一種辦法那樣先在柱子上拴好,另一端也事先在半空中掛好,然後在那根高高懸起的繩子上用另外許多根短繩拴下來,結成圓圈,把女人的脖子都套進去,到行刑的時候,就把墊在女人腳下的台子撤掉,這也是一種辦法。」

迷亭又插嘴說:「打個比方說,就和商店門前掛着一排球形小燈籠的情景差不多,對吧?」

「您所說的球形小燈籠,那種小球我沒有看見過,無法作答。假如真有那樣的店頭裝飾的話,我想就是那個意思吧。因此我這裡想要論證一下,這第一種辦法,從力學的角度來看,是不能成立的。」

「啊,有趣啊!」迷亭說了一聲,主人也立刻同意說:「唔,有趣!」

「首先,假定都以同等距離把這些女人吊起來,同時假定最靠近地面拴着的兩個女人頭與頭之間的繩子是水平的,這樣把α1、α2…α6作為繩子和地平線形成的角度,把T1、T2、T3作為繩子各部分承受的力,假定T7=x是繩子最低部分承受的力,不必說,W當然是女人的身體重量,怎麼樣,您二位明白了嗎?」

迷亭和主人,你看我,我看你,說道:「大體上明白了。」不過,這個所謂大體上所表示的分寸是他們兩個人任意定出來的,也許對別人來說並不適用。寒月接着說下去:「且說,根據多角形平均性的理論,就會得出如下的十二個方程式,即:T1cos α1=T2cos α2…T2cos α2=T3cos α3…」

「方程式說這些就滿夠啦。」主人很不客氣地說道。

寒月看起來很有些不忍割捨似的說:「老實說,這個公式正是這次講演的主旨哩。」

迷亭看來多少有點惶恐似的說道:「那麼我們就按照你要講的主旨聽下去好啦。」

寒月說:「如果把這個公式完全略去,那麼這個費了一番力氣搞出來的力學研究,也就整個告吹啦……」

主人滿不在乎地說道:「哪裡,你大可不必考慮這點,略去吧!略去吧!」

寒月說:「那麼,就悉聽尊命,雖然不應當省略,還是略去吧。」

這時,迷亭在大可不必鼓掌的地方,熱烈地鼓起掌來,說道:「那好極啦。」

「下邊轉到英國,來研究一下在《貝奧武甫》〔12〕里出現過絞首架,也就是galga這個詞,所以我認為絞刑肯定是從這個時代開始的。根據布萊克斯通〔13〕的說法,如果是被處絞刑的人,萬一由於繩子的關係,沒有絞死,那麼應當再一次受同樣的刑罰。但奇怪的是,在《農夫皮爾斯》〔14〕裡邊,卻有句話說:即使是凶漢,也不該絞兩次。哎,到底哪種說法對,我就不詳細了。不過,的確曾有一次絞不死的實際例子。1786年曾經絞死過一個叫費滋·哲拉洛德的凶漢。不知怎麼陰錯陽差,第一回他從台上跳下來的時候,繩子就斷了。又來第二回,這次繩子又太長了,兩腳着地,還是沒有死成,終於又搞了第三次。據說這次在看熱鬧人的幫助下,才算把他送上了西天。」

〔12〕 這是一部英雄史詩,古英語文學的最高成就,最早用歐洲地方語言寫成的史詩,見於大約1000年留存下來的孤本手稿,講述6世紀初期發生的事件,據傳於700—750年之間寫成。

〔13〕 布萊克斯通(1723—1780),著名的英國法學家,也是法官、議員和大學行政人員。

〔14〕 據傳是英國詩人蘭格倫(約1330—約1400)所著,是一部用中古英語西中部方言寫的押頭韻的寓言長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