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30 鄧巴 · 2 線上閱讀

幾個男人在毛巾、汗衫或毯子上玩紙牌,達克特護士則背靠一個沙堆坐着,另洗一副牌。不洗這副額外的紙牌時,她就坐在那裡半眯着眼睛照一面小鏡子,一邊往她那拳曲的、略帶紅色的睫毛上抹睫毛油,傻乎乎地以為這樣就能使睫毛永久變長。有時她還會洗牌作弊,或者搗點什麼鬼讓他們看不出來,他們打了好久才發現上當,於是全都厭煩地扔下手裡的牌,上來使勁戳她的胳膊或大腿,一邊用髒話罵她,警告她不要再這麼胡鬧。這時她呵呵直笑,洋溢着無比的快樂和滿足。他們正極力思考的時候,她卻在一旁東拉西扯地嘮叨個沒完,於是他們又用拳頭使勁捶她的胳膊和大腿,叫她閉嘴,這時一抹興奮的紅暈便悄悄爬上了她的雙頰。達克特護士陶醉於這樣的關注之中,當約塞連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時,她會快樂地垂下短短的栗色劉海。想到沙丘的另一邊有那麼多一絲不掛的小伙子和男人在閒蕩,她心裡不由得生出一種特殊的溫暖與期待的安寧感。她只要找個藉口伸長脖子或者站起身來,就能看見二十或四十個裸體男性在陽光下閒逛、打球。在她眼裡,自己的身體是這麼熟悉而又平凡,她都迷惑不解了,男人竟能從中得到神魂顛倒的快樂,他們竟有那麼強烈、興味盎然的欲求,只想碰碰它,只想急切地伸手出去撳撳它、捏捏它、掐掐它、揉揉它。她不理解約塞連的情慾,但她願意相信他的話。

性慾衝動的夜晚,約塞連就拿上兩條毯子,帶着達克特護士來到海灘,享受彼此幾乎不脫衣服做愛的樂趣;他有時也很享受跟羅馬所有那些充滿活力而赤身裸體的浪蕩女做愛,但這更來勁。他們經常夜裡跑到海灘上去卻不做愛,而只是躺在兩張毯子之間瑟瑟發抖,相互摟抱着抵禦清新、潮濕的寒氣。墨黑的夜越來越冷,星星仿佛結了寒霜而漸漸稀疏。浮筏搖擺於幽暗的月影之中,好像要漂走似的。空氣中明顯透着寒意。其他軍官剛剛開始安裝火爐,他們白天到約塞連的帳篷里來,對奧爾的手藝讚不絕口。達克特護士興奮得發狂,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約塞連總是忍不住要碰她,儘管白天周圍有人時,她不會允許他把手伸進她的游泳褲里,即使只有克拉默護士在場也不行——她坐在沙丘的另一側,高高翹着責難的鼻子,裝着什麼也不要看。

克拉默護士已經不跟她最好的朋友達克特護士說話了,原因在於達克特護士和約塞連之間的曖昧關係,但達克特護士去哪裡她都還是跟着,因為達克特護士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對約塞連和他的朋友們都不滿意。他們起身帶達克特護士去游泳,她也起身去游泳,即使在水裡也仍舊與他們保持十碼的距離,保持沉默的態度,對他們冷冰冰的。他們嬉笑戲水,她也嬉笑戲水;他們潛水,她也潛水;他們游到沙堤休息,她也游到沙堤休息;他們上岸,她也上岸,用自己的浴巾擦乾肩膀,冷漠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直挺着背。水面反射的陽光給她淺金黃色的頭髮鑲了一圈光亮,就像一個光環。如果達克特護士表示悔悟並道歉,克拉默護士就準備重新跟她說話,可是達克特護士寧願維持現狀。很久了,她一直想責罵克拉默護士一頓,好叫她閉嘴。

達克特護士覺得約塞連特別棒,已經想要改造他了。她喜歡看他趴着身子用一隻胳膊摟着她小睡,或者陰鬱地凝視和緩而平靜的海浪的樣子。那延綿不盡的海浪拍擊着海岸,像寵物小狗似的輕快地蹦跳上沙灘,有一兩英尺遠,然後又急急退去。他沉默時她很安靜,她知道自己沒有惹他厭煩;他打瞌睡或沉思的時候,她就專心致志地擦拭或塗抹指甲。午後散漫的暖風輕柔地徜徉在海灘上。她喜歡打量他那寬闊、直長、強健有力的後背,那皮膚呈古銅色,沒有一點瑕疵。她喜歡突然把他整個耳朵含在嘴裡,同時手順着他的前胸一路往下摸去,即刻把他撩撥得慾火中燒。她喜歡撩得他心急火燎,一直熬到天黑,這才滿足他。事後她愛慕地親吻他,她給他帶來了多大的快樂啊。

跟達克特護士在一起,約塞連從不覺得寂寞,她確實非常懂得何時閉嘴,又任性得恰到好處。浩瀚無際的海洋時常困擾着約塞連,讓他備受折磨。就在達克特護士擦拭指甲的時候,他悲哀地想着多少人死在了水底下。他們肯定已經超過一百萬了。他們在哪兒?什麼蟲子吃掉了他們的肉體?他想象着那可怕的無能為力——他們只能無助地大口大口吸進海水。約塞連的目光跟隨着遠處來來往往的小漁船和軍用汽艇,覺得它們很是虛幻;說每艘船上都載有不折不扣的真人要去往什麼地方,似乎並不真實。他往多石的厄爾巴島眺望,眼睛不由得在天空尋找那片蓬鬆潔白的團狀雲朵,克萊文杰就消失在其中。他凝視着茫茫的意大利地平線,想起了奧爾。克萊文杰和奧爾,他們到哪裡去了?約塞連有一次黎明時分站在碼頭上,看着一根帶着一撮毛的圓木隨着潮水朝他漂來,卻出人意料地變成了一個溺死者腫脹的臉,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死人。他渴望活着,於是急切地伸手抓住達克特護士的肉體不放。他膽戰心驚地研究每一件漂浮物,尋找有關克萊文杰和奧爾的可怕的痕跡,準備好接受任何恐怖的震撼,除了麥克沃特有一天給他帶來的。當時,麥克沃特駕着飛機打破了遠處的寧靜,一陣風似的突然闖入視野,帶着震耳欲聾的咆哮和喀喀聲,沿着海岸線毫不留情地呼嘯而去,掠過那隻起伏不定的浮筏。浮筏上立着頭髮金黃、皮膚蒼白,老遠都看得見瘦骨嶙峋的裸露胸廓的小桑普森滑稽地跳起來想摸飛機。正在這時,也許是因為一股意外的強風,也許是因為麥克沃特一點小小的誤判,那一掠而過的飛機往下沉了一點,剛好夠得上一隻螺旋槳把他劈成兩半。

就連當時不在場的人都鮮明而準確地記得隨後發生的事情。透過飛機引擎撼人心魄、勢不可擋的轟鳴,只聽得最短暫、最輕微的一聲「嚓!」,隨後就看見小桑普森兩條蒼白乾瘦的腿——不知怎的,在血糊糊被截斷的臀部那兒仍然有幾根筋連接着——在浮筏上一動不動站立了仿佛一兩分鐘之久,終於隨着一聲微弱、迴蕩的濺水聲,向後翻倒栽進水裡,徹底倒轉過來,於是看得見的就只剩下小桑普森形狀怪異的腳趾和灰白色的腳掌了。

海灘上亂成一團。克拉默護士突然冒了出來,趴在約塞連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約塞連則摟住她的肩膀撫慰她。他的另一隻胳膊托着達克特護士,她也靠着他,渾身戰慄地抽泣着,瘦削的長臉一片慘白。海灘上每個人都在尖叫、狂奔,而男人叫得就像女人。他們慌亂地奔回去拿自己的東西,急乎乎地彎腰收拾,一邊偷眼望着每一道緩緩湧上來的齊膝深的波浪,好像一些醜陋的、血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器官——比如肝臟或肺什麼的——會卷在浪里向他們直衝過來。水裡的人都拼命要逃出來,慌亂之中竟然忘了游泳,只知道哀號着涉水而行,卻被黏稠、難纏的海水阻攔着,像是在刺骨的風中行進一般。小桑普森的血肉撒得到處都是,那些發現自己四肢或軀幹上濺有血跡的人驚恐而厭惡地縮着身子,好像要竭力脫掉那層可憎的皮似的。人人都在沒頭沒腦地亂竄,時不時痛苦而恐懼地回頭瞥上一眼,他們虛弱的喘息聲和哭泣聲充盈了整個幽深、陰暗、沙沙作響的樹林。約塞連趕着兩個跌跌撞撞、踉踉蹌蹌的女人發瘋似的奔逃,又是推又是戳地催促她們快點,接着又咒罵一聲沖回去拉餓鬼喬。這傢伙被他抱着的毯子或相機套絆住了,朝前一跤摔將下去,臉朝下撲進了溪流的淤泥里。

中隊裡人人都知道這件事了。穿着軍服的人也在那裡尖叫、狂奔,不然就一動不動恐懼地站着,好像就地生了根似的。比如奈特中士和丹尼卡醫生,他們嚴肅地伸長脖子,望着那架犯罪的、傾斜的、淒涼的飛機載着麥克沃待慢慢盤旋上升。

「那是誰?」約塞連衝上來急切地朝丹尼卡醫生喊道。他一瘸一拐、氣喘吁吁的,憂鬱的眼睛裡蒙着一層淚光,燃燒着劇痛。「誰開的飛機?」

「麥克沃特,」奈特中士說,「他帶了兩個新來的飛行員在做訓練飛行。丹尼卡醫生也在上面。」

「我就在這裡。」丹尼卡醫生爭辯道,聲音怪異而不安,焦慮地迅速瞥了奈特中士一眼。

「他為什麼不降落?」約塞連絕望地叫道,「為什麼一個勁往上飛?」

「他恐怕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道,仍舊肅穆地凝視着麥克沃特孤獨爬升着的飛機,「他知道闖下了什麼樣的禍。」

而麥克沃特一直在往高處爬升,嗡嗡作響的飛機平穩地朝上,緩慢、呈橢圓形地螺旋上升,帶着他飛到海面之上極高的地方,於是朝南邊飛去;等他再繞機場盤旋一圈之後,飛機便貼着黃褐色的丘陵地帶又向北邊飛去。他很快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引擎聲輕柔得有如低語。一頂白色的降落傘突然噗的一聲張開了,片刻之後,第二頂降落傘張開了,跟第一頂一樣,直接向機場跑道的空曠處飄落。地面上沒有動靜,飛機繼續向南飛了三十秒鐘,遵循着同樣的飛行方式,現在是既熟悉又可預測了。這時麥克沃特揚起一側機翼,優雅地傾斜繞行,開始轉彎了。

「還要下兩個人,」奈特中士說,「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

「我就在這裡,奈特中士,」丹尼卡醫生哀怨地對他說,「我不在飛機上。」

「他們為什麼不跳傘?」奈特中士自言自語地大聲問道,「他們為什麼不跳傘?」

「沒有道理啊,」丹尼卡醫生咬着嘴唇傷心地說,「簡直沒有道理。」

但是約塞連突然間明白了麥克沃特不跳傘的原因,於是追着麥克沃特的飛機一路狂奔穿過整個中隊營地,一邊揮舞着雙臂,懇求地朝他大聲呼喊:「快降落吧!麥克沃特,快降落吧!」但是似乎沒有人聽見,麥克沃特當然也不用說了。這時約塞連的喉嚨里發出一聲令人窒息的長長悲嘆,但見麥克沃特又轉了一個彎,點了一下機翼以示敬禮,下定決心,噢,哎呀,我的天哪,他朝一座山撞了過去。

卡思卡特上校被小桑普森和麥克沃特的死弄得如此心煩意亂,他決定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六十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