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三章 · 1 線上閱讀

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來,我多少有些寂寥之感,所幸在人類中有了知己,也就不感到怎樣沉寂了。前不久,有人寫信給主人,求他把我的照片寄去。最近,還有人特地把岡山的名產「吉備糯米糰子」寄來指名給我。隨着人類對我寄予同情,我逐漸忘卻自己是只貓兒。我似乎覺得自己不再是貓兒,已逐漸向人類靠攏了。我原先想要糾合貓族去和兩隻腳的先生們決一雌雄的想法,最近已煙消霧散。豈止如此,我已經進化到有時甚至認為自己是人間的一員,感到前途有望。我倒不是瞧不起同族,只是性之所近,求取一身安寧,勢所使然。如果認為這是變心、輕浮、背叛,可就錯怪我了。像這種咬文嚼字,隨便謾罵別人的人,大多是不懂得通融、活該受窮的傢伙。我蛻卻了貓的習性以後,當然不該再把三毛姑娘或大老黑的事放在心上,我要以和人類同樣的氣度來評騭他們的思想言行,恐怕這也是很自然的吧。遺憾的是,主人把具有這般見識的我仍然看作一隻普普通通披毛帶皮的貓兒。他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大模大樣地把寄給我的吉備糯米糰子吃個精光。照片看來也不想給我拍好寄去。這要說是牢騷的確是牢騷,不過主人是主人,我是我,彼此見解自然各異,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我始終以為自己已經是個人了,所以對不再交往的其他貓兒的行為,也就有點難於形之筆墨啦。還是講講迷亭、寒月幾位先生的事兒聊以塞責,敬請讀者海涵吧。

今天是星期天,上好的天氣。主人從書齋里慢條斯理地走出來,在我身旁擺上筆、硯和稿紙,然後趴在席鋪上,嘴裡不斷哼着什麼。大概是起稿之前先要發出一番怪裡怪氣的聲音作為開端的吧。我留心看去,稍過一會兒,主人就用濃墨粗重地寫上了「一炷香」三個大字。我想怪呀,莫不是要寫詩或者俳句?對主人來說,所謂一炷香這種字眼,未免太蘊藉風流了吧。我剛想到這裡,主人已不再理這一行,而重新改行,寫道:「我早已欲寫天然居士之事了。」他的筆寫到這裡停下來,再也不動了。主人拿着筆,歪着頭在思考。看來,他想不出怎樣往下寫的好主意,便嘬起了筆尖。我一看,他的嘴唇全成黑的啦。這一次他在下邊畫了個圓圈,在圓圈中間點上了兩個小點,算做眼睛,往正中間又畫了個扁扁的鼻子頭,然後又畫上了長長的一橫,算做嘴。這麼一來,文章、俳句都做不成了。看來主人自己也感到不太像話,趕快又把畫出的這張臉用墨塗掉。主人又開始改行寫,看來他大概是漫無目的地認為只要改行,就會寫出什麼詩啦、贊啦、語錄等等的吧。隨後他用白話體一氣呵成地寫下了一行字:「天然居士是個研究空間、念《論語》、吃烤紅薯、流清鼻涕的人,」好傢夥!這個句子真夠囉嗦的啦。然後主人毫無顧忌地朗讀了起來,並且一反常態地大笑道:「哈哈……真有意思!」然後自言自語地說:「『流清鼻涕』這句話也太損啦,抹去吧。」說着便在這四個字上劃了一條豎線,本來一條線就足夠了,可他卻兩條、三條,不斷往上整整齊齊地劃平行線,已經劃到旁邊的行上去,他也毫不在乎,照舊劃下去,一共劃了八條線,似乎還沒想出如何往下寫。於是他扔掉筆,拈起鬍鬚來。他拼命地拈鬍鬚,那勢頭就仿佛向人說:「我一定要從拈鬍鬚中拈出文章來給你們看哩。」他正在把鬍鬚拈上拈下,這當兒,主人的妻子從起居間走來,一屁股坐在主人的鼻子尖前,說道:「喂,我要跟你說件事兒。」「什麼事兒?」主人十分冷淡,他的聲音就好像在水裡敲銅鑼似的,悶聲悶氣。看來主人的妻子似乎不滿意主人的答話,又說了句:「我說,我要跟你說件事兒。」主人不耐煩地說道:「什麼事兒呀?」說着,把大拇指和食指捅到鼻孔里猛地拔下了一根鼻毛。妻子說:「這個月不夠啦……」「不會不夠,大夫那裡的藥錢已經付過啦,書店那兒,不是上個月就清賬了嗎?這個月還應當有富餘。」主人無動於衷地回答說。同時把拔下來的鼻毛,當做天下奇觀似地欣賞着。「可是你不吃米飯,只是吃麵包和抹果醬呀。」「我到底吃了幾罐果醬呀?」「這個月一共八罐。」「八罐?我根本沒吃過那麼多。」「不只是你吃,孩子們也吃啦。」「就算是吃了那麼多吧,也不過五六元錢。」主人說着滿不在意地把鼻毛一根一根鄭重地撮在稿紙上,由於鼻毛根上帶點肉,結果像根針似的筆直地豎在紙上。主人似乎感到一種新奇的發現,大為所動,噗地吹了起來。由於粘得很牢,根本吹不動。主人說:「真頑固呀。」又拼命地吹。主人的妻子兩腮鼓脹,滿懷不平地說道:「不只是果醬,還有別的東西,也非買不可呀。」主人待搭不理地說:「也許有吧。」說着又把手指伸進鼻孔里去,用力地拔下一根鼻毛。在這些黑的、紅的、五顏六色的鼻毛當中,有一根是全白的。主人好像大吃一驚,目不轉睛地看着,然後把鼻毛夾在兩根手指中間,湊到妻子的面前。主人的妻子皺起眉頭,把主人的手推了回去,說:「真討厭!」「你看一看嘛,鼻毛也出現白的啦!」主人似乎百感交集的樣子。原本要來談正事的妻子,不得不笑着退回起居室里去了。看來,她對經濟問題已經不再想和主人商量。主人又開始寫他的天然居士了。

主人用鼻毛趕走妻子,似乎覺得可以安心了,於是他想再拔上一根鼻毛隨後就寫上一句,可是他越是急於下筆,就越難以下筆。他自言自語地說:「『吃烤紅薯』看來也是畫蛇添足,忍痛割愛吧。」說着,把這四個字也抹掉了。「『一炷香』也太突然,去掉它!」主人毫不可惜地把這三個字也給槍斃了。剩下的就只有「天然居士是個研究空間、念《論語》的人」了。主人又覺得這似乎太簡單,「哎,太麻煩!文章不寫啦,只寫墓誌銘吧。」他把大筆左右一揮,在稿紙上抹了兩筆,就像拙劣的文人畫的蘭草一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下來的文章,結果一字不剩地判了個不及格。然後,他把紙翻到背面,寫了一段意義不明的話:「生於空間,探究空間,死於空間。空哉,間哉,天然居士,噫!」就在這時迷亭又和往常一樣飄然而至。迷亭這個人,可能把別人的家看作自己的家一樣,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毫不客氣地走進來。不僅如此,他有時還從屋後的廚房門飄然入室。他這個人生來就把諸如擔憂、客氣、不好意思、費心勞神等等,統統拋到爪哇國去了。

迷亭不等坐下就問道:「又是『巨人引力』嗎?」主人神乎其神地說道:「唔,也不能總是寫『巨人引力』嘛。我這是在寫天然居士的墓誌銘哪。」迷亭還是像往常一樣信口開河地說:「你說的那個天然居士,是和偶然童子相類似的戒名吧。」主人問道:「有叫『偶然童子』這種戒名的人嗎?」「哪裡,那倒是沒有。不過,我猜想可能會有這麼個戒名吧。」主人說:「我好像不認識叫『偶然童子』的,可這個『天然居士』是你認識的。」「他究竟是誰?居然起了個『天然居士』的大名?」「就是那個曾呂崎啊。他大學畢業後進入大學院,研究空間論這個題目,用功過度,終於得了腹膜炎死啦。別小瞧曾呂崎,他可是我的好友哪。」「是好友也不要緊,我並沒有說這有什麼不好。不過,把曾呂崎老兄變成天然居士,這是誰的傑作呀?」「就是我唄。是我給他起的,因為和尚給起的『戒名』再俗氣不過啦。」主人自豪地認為天然居士這個名字雅得很。迷亭笑着說:「好啦,請把你寫的墓誌銘那個玩意兒給我看看。」說着他拿起原稿,大聲地念起來:「這寫的是什麼呀?『生於空間,探究空間,死於空間,空哉間哉,天然居士,噫!』唔,寫得不錯,和天然居士正好相稱。」主人高興地說道:「不錯吧。」迷亭調侃地說:「應該把這個墓誌銘雕到壓醃蘿蔔的石頭上,當作舉重的『石墩子』隨便扔在寺廟的後院裡,那就更雅啦。這樣,天然居士就會超生天界啦。」主人卻非常認真地回答說:「我也是這個主意哪。」接着又說:「對不起,我要離開一會兒,你先逗逗這貓玩吧。」說罷,他不等迷亭回答,就飄然而去了。

想不到主人竟命令我來招待迷亭先生,我當然不便以冷漠的態度相對,我向他喵喵地叫了幾聲,以表示好意,然後爬到他的膝上去。於是迷亭說道:「哎喲,肥多啦!」說着抓起我頸部的皮,把我拎到半空中。「這隻貓兩條後腿垂着,恐怕捕不了老鼠。苦沙彌太太,這隻貓捉老鼠嗎?」看來由我招待,他還不滿意,所以和隔壁的主人的妻子搭起話來。主人的妻子隔着紙門回答說:「還提什麼捉老鼠,它吃了煮年糕,跳舞來着呢。」想不到主人的妻子會突然在這點上揭我的傷疤。我雖然是懸在半空中,仍不免有些羞愧難當。可是,迷亭還是不肯把我放下,他說:「可不是!這隻貓的長相就像是會跳舞的。苦沙彌太太!這貓的長相可大意不得呀,活像以前『草雙紙〔1〕』裡邊出現的貓怪呢。」迷亭胡說一通,不停地和主人的妻子搭訕着。主人的妻子不太情願地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走進客廳里來。

〔1〕 以婦女、兒童為對象的一種帶插圖的通俗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