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二章 · 9 線上閱讀

主人雖然心想這次又上他的當了,不過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大口吃着「空也糕」〔35〕,嘴裡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35〕 一種帶餡的糯米點心。

寒月仔細地撥弄着火盆里的灰,低着頭嘻嘻地笑着。然後用一種極平靜的調子,開口道:

「聽您這麼一講,的確覺得事情有些怪,似乎不大可能發生。其實最近我自己也有過一件相類似的事兒,所以我一點兒不懷疑。」

「唉喲,你也是想去上吊嗎?」迷亭說。

「不,我的怪事不是上吊。這也是去年年底的事兒,而且幾乎是和先生您同一天同一時辰發生的事兒,更使人覺得奇怪。」

「這太有趣啦。」迷亭說罷,也吃了一口「空也糕」。

於是寒月開始講述了他的怪事:

「那天在向島的一個朋友家裡開『忘年會』兼合奏會,我也帶了一把小提琴去。到了十五六位小姐和太太,是個非常熱鬧的盛會。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可以說這是最近難得的一次快舉。晚餐已畢,樂器合奏也完了,大家進入閒談,時間已經相當晚,我想向主人告辭。就在這時,某博士的夫人來到我的身旁,小聲問我說:『您知道某某小姐生病了嗎?』說來,我兩三天前見到那位小姐的時候,她還和平常一樣,看不出她哪個地方不舒服,所以我吃了一驚,仔細問了情況。據說在我見到她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發燒,不斷發出譫語。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可她那譫語中,不時出現我的名字。」

主人不必說什麼,就連迷亭先生也沒有說「真夠意思呀」之類庸俗的話,他們靜悄悄地恭聽着。

「據請來的醫生診斷說,弄不清楚是什麼病,反正燒得很厲害,致使頭腦昏迷,如果安眠藥不管用,就有危險。我一聽到這話,心中有一種膩味的感覺,就好像在夢中魘着時所感到的,心情十分沉重。周圍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從四面把我緊緊裹住似的。在回家的路上,這件事占據着我的整個頭腦,難受得很。那漂亮、快活、健康的某某小姐,竟然……」

「對不起,請等一下,剛才聽你說了兩遍某某小姐,假如你沒有什麼不方便,是否可以領教一下她的芳名呢?喂,你也是這個意見吧?」迷亭瞧了一下主人說。主人只是含糊地應了聲「嗯」。

寒月道:「不,這說不定會給她本人帶來麻煩,還是不說的好。」

迷亭道:「那你是想一切都在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當中講啦?」

寒月道:「你甭冷笑,我這可是用極嚴肅認真的態度來講的哪。總之,一想到這位小姐突然得了那樣的病,我便產生飛花落葉之感,就好像周身的活力一下子發生罷工,整個精神突然頹敗下來。我踉踉蹌蹌地來到吾妻橋上,倚着橋欄杆往下一看,也不知是漲潮還是退潮,反正覺得那黑黝黝的河水正在流動。從花川戶那邊,一輛人力車從橋上跑過去了,我目送着那輛人力車燈籠的亮光越來越小,終於在啤酒廣告牌那個地方消失了。我又低頭看水,就在這時,我聽到了有人在遙遠的上流呼喚我的名字。怪呀,這麼晚,是不會有人呼喚我的呀。究竟是誰呢?我往水面上仔細看去,可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我想這大概是心理作用,趕快回去吧。我剛走兩三步,一個微弱的聲音,喊着我的名字又從遠處傳來。我又停了下來側耳細聽,當我聽到第三次呼喚我的時候,我手扶着欄杆,兩腿直打哆嗦。那個喊聲,不是從遠方,就是從河底發出,分明是那位小姐的聲音啊。我不由得回答了一聲『我在這兒呢』。由於我回答的聲音太大,在靜靜的水面上發出迴響,我為自己的聲音感到震驚。我吃驚地看了一下四周,什麼人啦、狗啦、月亮啦,一切都看不見。這時我整個卷進這茫茫的黑夜之中,一心只想奔往喚我聲音的那個地方。那位小姐的聲音如怨如訴,穿透我的耳鼓,似乎在向我求助。於是我答應了一聲『我這就去』,便從橋欄杆上探出半個身子看了看黑黝黝的河水。我總覺得喚我的聲音似乎是從水下微弱地傳出來的。我心想:『不錯呀,就在這水下啊。』我終於踩上了欄杆,注視着河水,下決心如果再喚我,我就跳下去。這時,那可憐的聲音又不絕如縷地傳了過來。我認定了『就是這兒』,於是我先向上用力躍了一下,然後身體便像一塊小石頭似的,毫無留戀地落下去了。」

「最後還是跳下去啦?」主人眨着眼問道。

「真沒想到竟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哩。」迷亭說着,抓了一下自己的鼻頭。

「跳下去以後,我就暈暈乎乎,一段時間裡,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了。過了一會兒,我清醒過來了。冷,倒是有點冷,可身上哪裡也沒沾濕,也沒有嗆水的感覺。心想:『沒有錯呀,我是跳了下去的,太怪啦。』等我意識到肯定有問題,再往四周一看,好傢夥!我自以為是跳進水裡,其實我弄錯了方向,跳到橋當中去啦。當時覺得遺憾極了。只是由於我弄錯了前後的方向,結果沒能去那個發出聲音的地方。」寒月嘻嘻地笑着,一邊照例把裝飾在他胸前的絲絛當做累贅物,不斷地擺弄着。

「哈哈……這太有意思啦。妙就妙在和我遇上的事兒像極啦。看來,這也可以成為詹姆斯教授的材料呢,如果把它用『人的感應』這個題寫成文章,肯定會震驚文壇的哩。還有,那個小姐的病,結果怎樣了呢?」迷亭先生在尋根問底。

「兩三天以前我去賀年,她在門裡和女僕玩羽毛毽呢,想必已經痊癒啦。」

主人剛才似乎一直在沉思默想,這時,他突然開口說:「我也有。」表現出不肯落於人後的勁頭。

「你也有?有什麼呀?」在迷亭眼中,像主人這種人,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奇妙的遭遇的。

「我這也是去年年末的事兒。」

「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兒,這種巧合,真有趣呀。」說着,寒月笑了起來,在他那缺碴的門牙邊緣上,粘着一小塊空也餅。

「該不會是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吧?」迷亭起鬨說。

「不,日子不同。好像是二十號左右。我妻子向我說:『你不用給我買什麼歲末的禮物啦,陪我去聽一次攝津大掾〔36〕的演唱吧。』我帶她去當然未嘗不可。但是當我問她『今天演什麼節目』時,妻子找出報紙看了看說:『今天的節目是《鰻谷》。』我說:『我不愛聽《鰻谷》,今天算了吧。』那天沒有去。第二天妻子又把報紙拿來對我說:『今天是《堀川》,這回總可以了吧。』我說:『《崛川》是以聽三弦為主的,一味地熱鬧,不夠味,今天算啦。』妻子不滿意地退下去了。到了第三天,妻子又來對我說:『今天是《三十三間堂》,我非常喜歡聽攝津大掾的《三十三間堂》,你也許不喜歡,不過你為了讓我聽陪我去一次總還可以吧。』她和我展開了最後的談判。我說:『你那麼想聽,去也未嘗不可。不過,據說這個曲子是他這次為告別藝壇登台獻藝的最後幾齣拿手的曲子,聽眾肯定要爆滿的,你這樣冒冒失失地去,是找不到座位的。到那種地方去,先要和「觀劇茶屋〔37〕」打交道,讓他們給訂個較好的座位,這才是正常的手續。不這樣,脫離常規是不好的。對不起,今天別去啦。』我這麼一說,妻子的臉色十分難看,幾乎要哭似地說:『我是個女人,不懂得那一類麻煩的手續。不過,大原家的老太太,鈴木家的君代,都沒按什么正常手續,照樣去聽了。雖說你是個當教師的,也用不着費這些事去聽曲子嘛。你也太過分了。』這樣一來,我只好讓步說:『那好,即使買不着票,咱們也去,吃完晚飯坐電車去好吧。』我妻子聽後,馬上來了興頭,說道:『既然去,那麼就非在四點鐘前趕去不可,可不能那樣磨磨蹭蹭呀。』我反問道:『為什麼非在四點鐘前去不可呢?』於是她向我解釋說:『如果不那麼早去占位置,就進不去了。』這是鈴木家的君代告訴她的。我又叮問了一句:『那麼說,如果過了四點鐘再去就不行了,是不是?』她回答說:『是呀,過了四點,當然去不成了。』可是你們說怪不怪?從這時起,突然渾身打起顫來……」

〔36〕 明治時期的有名藝人。

〔37〕 在劇場附近開設的一種鋪子,供觀劇的客人中間休息,或為客人準備酒食,進行各種服務。

「是師母嗎?」寒月問道。

「哪裡,我妻子可精神哩。那是我呀。我剛一感覺渾身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立刻就眼冒金花,動彈不得啦。」

「看來是急病呀?」迷亭給加了句注釋。

「哎呀,事情可就麻煩嘍,我妻子一年當中好不容易才提出這麼一回要求,我是滿心想使她如願以償的。平時我總是一味地斥責她,不答理她,又讓她為家計犯難,又讓她照管孩子,從來沒有對她操持家務的辛勞給過任何酬勞。今天恰好有空餘時間,而且囊中又幸有阿堵物——四五張一元紙幣,帶她去是滿可以的。而且妻子想去,我也想帶她去啊。不過,雖說非常想帶她去,像這樣渾身打戰、眼冒金花,不用說坐不了電車,連門口穿鞋的地方我也走不到啊。我越是想『啊,太對不住她』,就越感到渾身惡寒,兩眼發黑。我想趕快請醫生看看,服點藥,大概在四點鐘以前總可以好的吧。於是我和妻子商量,打發人去請甘木大夫,不巧他昨天值夜班,至今還沒有回家。捎來的回話說:『下午兩點回來,一回來立刻去府上。』真糟糕!如果現在服下杏仁水,四點前肯定會好。可人在倒霉時,什麼事情都不順利,這次我本想難得看到妻子的笑臉,自己也高興高興。不想這個打算要突然落空。我妻子流露出怨恨的神色,問道:『真的就不能去了嗎?』我說:『去,一定去,四點鐘前,我的病一定會好,你儘管放心,趕快洗洗臉或者換換衣服,等我吧。』我雖然嘴裡這樣說,內心裡卻感慨萬分。惡寒越來越厲害,兩眼也是越來越發黑。假如在四點鐘以前,我的病沒有痊癒,不能履行諾言,氣量狹小的女人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弄到可憐可悲的地步如何是好?我想到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因此,現在就應向她說明『有為轉變、生者必滅』之理,使她在發生萬一時,不致毫無思想準備。我想這也許是我做丈夫對妻子應盡的義務吧。於是我立即把她叫到書齋來。我問她說:『你雖是個婦道人家,但總知道西方有這個諺語——在酒杯沾唇之前,說不定會出現什麼差錯〔38〕的吧。』我妻子一聽就發起火來啦。她氣勢洶洶地說:『誰懂得那種蟹行文呀。你明知人家不懂英語,卻故意用英語來戲弄我。那好,隨你便,反正我是個不懂英語的。你那麼喜歡英語,為什麼你不討個教會學校畢業的女學生呢?天下再也沒有像你這樣薄情寡義的人啦。』我原來的一番苦心就這樣半途而廢了。我要向你們聲明,我說英語絕沒有惡意,完全是出於愛妻的至情,如果像我妻子那樣的理解,那我簡直沒臉見人了。而且,我早就因為惡寒和頭暈,腦子有些昏昏然,加上急着想讓她早些理解『有為轉變、生者必滅』之理,一下子忘了她不懂英語這件事兒,無意中使用了英語。想來,這是我的錯,是我考慮不周。由於這個差錯,使我的惡寒更加劇烈起來,兩眼也更加發花。至於我的妻子呢,她按照我的吩咐,到洗澡間,脫掉上衣,化妝打扮,換好從衣櫥里取出的衣服,擺出架勢,仿佛告訴我隨時可以出發。我這個急呀!我想甘木大夫如果能早點來該多好呀。我看了看表,已經三點鐘。距四點鐘只差一個小時。妻子拉開書齋的門,探進頭說:『咱們該走了吧。』誇耀自己的妻子,也許有點可笑。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感到妻子有這麼漂亮。她那脫掉上衣,用肥皂洗了又洗的皮膚,在她那黑縐綢禮裝的反襯下,更加顯得潔白光亮。她的面龐由於肥皂的效用和希望去聽攝津大掾的心理,使它有形無形地閃射出光輝。我想無論如何也得去,以便滿足她的希望。我吸了一支煙,決心和她一同去!這當兒甘木大夫來了,正合我的心愿。我把病情告訴了他,甘木大夫看完舌頭,抬起手來診脈,敲敲前胸,又摸摸後背,翻完眼皮,又摸頭頂,然後想了好一會兒。我說:『我總覺得有點危險。』甘木大夫不慌不忙地說:『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的妻子問:『請問,稍微外出一下,大概也不礙事吧。』『唔。』甘木大夫又尋思起來。然後說:『只要你丈夫感覺上……』我馬上說:『我的感覺可不好哩。』『總之,我先給你點藥水,分幾次服吧。』『嗯。我總覺得我病得不輕哩。』『哪裡,用不着擔心,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有精神負擔。』他說完就走了。這時已過了三點半鐘。於是派女僕去取藥。我妻子嚴厲地吩咐她跑着去跑着回來。回來時已是三點三刻,距四點還有十五分鐘。我剛才本來還是好好的,可就是從三點三刻這時候起,突然想要嘔吐了。妻子把藥水倒在碗裡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起碗來想喝,胃裡突然發出很大的噎嗝聲,沒辦法只好放下。妻子催我說:『還是趕快喝了吧。』如果我不趕快喝下,趕快出發,情理上也說不過去。我決意喝下去。於是將碗拿到唇邊,這時,那嗝的聲音又執拗地妨礙着我。我就這樣端起碗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最後飯廳里的掛鍾,當、當、當、當的敲了四下。啊,已經四點,再也不能磨蹭啦。於是我又拿起碗來。你們說怪不怪?我想所謂怪事,大概就是指這種事兒吧。四點的鐘聲一響,我噁心的毛病立刻停止,毫不費勁地就把藥水喝下去了。然後,到了四點十分左右,我才真正懂得了甘木大夫的確不愧是個名醫。後脊涼颼颼的感覺、兩眼天旋地轉的感覺,一下子煙消霧散了。我本來以為暫時可能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病痛,這時忽然而愈,我真高興喲。」

〔38〕 西方諺語。這裡是「禍福無常,難以逆料」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