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二章 · 8 線上閱讀

就在這時,想不到寒月君口稱「上次多有打攪」,走了進來。「啊,寒月君,久違久違,現在我正在拜聽一篇了不起的好文章,把我的『橡麵坊』的陰魂給驅散了哩。」迷亭先生說了幾句無頭無腦的話。「是嗎,原來是這樣啊?」寒月也回答了一句無頭無腦的話。唯獨主人並不顯得怎樣興高采烈。他說:「前幾天你介紹的那個叫越智東風的人來了。」寒月說:「他來了嗎?這個叫越智東風的,倒是個非常老實的人,不過多少有點怪,我本來怕給您添麻煩,可他非讓我把他介紹給您不可,所以……」主人道:「倒也沒有什麼麻煩。」「他到府上來,有沒有講有關他的姓名的事兒?」主人道:「不,好像沒有講什麼。」寒月道:「是嗎?他有個毛病,無論到哪兒去,總要向第一次會面的人解釋一番他的名字。」迷亭是個巴不得找點什麼新鮮事兒的人,立刻插嘴問道:「怎麼個講解法兒呀?」「他唯恐別人用漢字音來讀他那個東風〔27〕的名字……」「這倒奇啦。」迷亭先生說着,從他那繪有泥金花紋的皮製煙荷包里捏出一點煙絲來。寒月先生說:「他總是告訴人家說:『我的名字不讀做Ochitofu,而是Ochikochi』哩。」「真有意思!」迷亭把雲井牌煙絲冒出來的煙一直深深吸進肚裡。寒月道:「這完全是出於對文學的着迷,如果念成Kochi,那麼和姓連在一起就成了Ochikochi,就和成語『遠近〔28〕』同音。不但這樣,而且這四個音節又都合轍押韻,他對這點非常得意哩。所以他常發牢騷說:如果用漢音去讀我這個東風,那麼我的一番苦心就給白白糟蹋啦。」迷亭先生聽罷說:「不錯,這倒的確是有點與眾不同哩。」這麼一來,引起了迷亭先生更大的興趣,把吸到肚裡的雲井牌煙又噴到鼻孔,煙在中途一時找不到出路,嗆在喉嚨的地方。這位老兄手裡握着煙袋桿兒「吭」、「吭」地咳嗽起來。主人也笑着說道:「前幾天他來的時候說,在朗讀會上他擔當了船老大的角色,讓女學生們給笑話了一番哩。」迷亭掄起煙袋敲着膝頭說:「嗯,你看,你看,多麼有意思!」我感到挨緊他危險,趕快離開了一點。迷亭接着說:「就是那個朗讀會,前幾天我請他吃『橡麵坊』的時候,他也向我提過哩。據說第二回打算請一些有名的文人開個大會,他還向我說:『務必也請先生光臨,』我問他:『還是搞近松的戲劇嗎?』他說:『不,下次要選個嶄新的劇,已經決定搞《金色夜叉》〔29〕了。我又問他:『那麼,你擔當什麼角色?』他說:『我是阿宮姑娘。』東風君扮阿宮姑娘,多有意思!我一定要出席給他鼓掌叫好哩。」寒月皮笑肉不笑地說:「有趣吧。」主人把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和孔雀舌以及「橡麵坊」的幾件事兒聯繫在一起,報復地說:「不過,這人很不錯,誠實,一點也不輕浮,和迷亭這樣的人大不相同。」迷亭先生對此似乎毫不介意,笑道:「反正我這號人,永遠是『行德之俎〔30〕』嘛。」主人說:「你也只能是那種人吧。」其實主人並不明白這句「行德之俎」是什麼意思,不過,多虧了他當過多年教員懂得如何糊弄人,所以在這種場合,便把教書時的本領,應用到社交上來了。寒月卻坦率地發問道:「剛才說的『行德之俎』是怎麼回事兒?」主人看着壁龕前的水仙說道:「那水仙是我去年年底洗澡回來的時候,半路上買來插上的。你們看,放得時間夠長了吧。」主人用這個辦法硬是把「行德之俎」給岔開了。迷亭一邊把煙袋桿兒像表演「大神樂〔31〕」藝人那樣,用指頭尖撥得飛轉,一邊說道:「提到年底,我在去年年底遇上了這樣一件奇怪的事兒。」主人好像已經把「行德之俎」遠遠拋到腦後似的鬆了一口氣,說道:「你遇見什麼事兒啦?快講給我們聽聽。」迷亭先生所遇到的怪事是這樣的:

「我記得大概是臘月二十七,這位東風先生事先給我來了封信,上面寫着:『茲擬趨府請教有關文藝上之高見,務請屆時在府稍候』,於是我從清晨便專候着他來,可這位老兄卻姍姍來遲。我吃完午飯在火爐前讀了一會兒泊利·倍恩〔32〕的幽默讀物,這時老母從靜岡來了封信,我打開一看,老年人嘛,到什麼時候也把我當小孩子看。說什麼數九隆冬夜間不要出門啦,洗冷水澡固然可以,不過必須生上爐子,把屋子弄暖和,要不會感冒的啦,對我叮嚀又叮嚀。我感到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真疼我,外人是決不會如此的。一向什麼都不在意的我,這時的確非常感動。想到這點,我覺得像我這樣悠悠蕩蕩下去,實在可惜,我非搞出一部偉大著作來顯親揚名不可。趁我老母在世的時候,讓天下人都知道在明治文壇上有個迷亭先生。我接着讀下去,下邊寫着:『像你這樣的人實在太幸運了。和俄國開戰後,年輕人忍受着千辛萬苦,為國盡力。可是你卻在人家年關忙碌之際,像已經過新年似的無憂無慮地閒玩。』其實,我並沒有像母親所想的那樣閒玩呀。接下來,信上列舉了在這次戰爭中戰死的、戰傷的一大堆我小學時代的朋友的名單。我看了名單上一個一個的名字,不由地覺得人世真沒意思,做人也真無聊。我母親在信的結尾寫道:『我年已衰老,祝賀新春的年糕湯,要吃恐怕也只能是今年這一次了……』寫得怪讓人放心不下,這更使我心情沉重了。我盼着東風能早點來,可這位老兄總也不來。這時已經吃過晚飯,我想給母親寫回信,寫了十二三行。母親寫的信足足有六尺多長〔33〕,我可沒有那種本領,每回總是寫個十行左右就完了,只好請她老人家擔待着看吧。這時,由於我一整天也沒怎麼活動,胃裡十分不舒服。我想東風如果來了,就讓他等等好了,我出去送信,同時也稍帶散散步。這次和往常不同,我沒有往富士見町那個方向走,而是信步向堤三番町那邊走去。正趕上那天晚上天有點陰,凜冽的風從護城壕的對岸刮過來,冷得很。從神樂坂那邊駛來的火車,嗚的一聲,從外壕堤下通過,令人產生一種非常淒涼的感覺。歲末、戰死、衰老、人世無常等等,所有這些東西,在我的頭腦里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我忽然想起經常聽說有人上吊而死,是不是就因為受了這種氣氛的誘惑產生一死了之的念頭呢。我抬頭望了望堤上,不知不覺正好走到那棵松樹下邊來了。」

〔27〕 「東風」在近代日語中一般要用漢音的讀法,但另外在古代詩歌中還有純日本音的讀法。

〔28〕 用日本固有的音,讀「越智東風」的名字,就和古代語中「遠近」一詞同音,「遠近」也可寫作「此方彼方」。

〔29〕 日本小說家、散文家、俳句詩人尾崎紅葉(1867—1903)寫的小說。

〔30〕 「行德」為地名,當地出產「傻瓜貝」。此語意謂「又糊塗又世故」之意。

〔31〕 雜技的一種。

〔32〕 泊利·倍恩(1864—1928),英國的幽默作家。

〔33〕 日本老式書信都用「捲紙」寫,故有六尺多長的說法。

「你說的是哪棵松樹?」主人打斷了迷亭的話,插了一句。

「就是那棵『吊脖子松』唄。」迷亭縮了一下脖子回答說。

「『吊脖子松』應該是在鴻台那邊兒呀。」寒月橫生枝節,提出疑問。

「鴻台的那棵是『吊鐘松』,堤三番町這裡的才是『吊脖子松』哪。為什麼會有這個名字呢,原來,從古來就傳說,不管誰,一來到這棵松樹下,就想上吊。堤上本有好幾十棵松樹,可只要一發現有人上吊,趕來一看,准吊在這棵樹上。每年總要有兩三個人吊死在這裡,全是不願意吊死在另外的樹上的。我一看,那棵松樹的一個橫枝正好向路上伸過來。枝幹的確長得秀氣極啦,我想就這麼讓它閒置着,實在太可惜,最好有個人吊在那裡。我環顧一下四周,心想有沒有人來呢,可偏巧一個人影也沒有。沒有辦法,當時想是不是我吊上去?不,不,要是我吊上去,那就沒命啦。太危險,還是算了吧。但是,古時候的希臘人曾經在宴會席上,模擬上吊來增添餘興,它的表演方式是,某個人站到台子上去,當他剛把脖子伸進結好的繩圈裡,旁邊的人立刻把台子踢倒,而那個把脖子伸進繩圈的人,在台子被抽掉的同時,立刻鬆開繩結從台子上跳下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用不着害怕。我也想試一試,於是伸手攀了一下樹枝,樹枝彎得十分合適,而且那種彎曲的姿態真是美極了。當我想象到脖子掛在上面,上下輕輕顫動的光景,就別提有多麼高興啦。我本想一定得來這麼一手,可又一想,如果東風來家等我,未免太對不住他。於是我改變主意,先去和東風見上一面,談完事情後再來。我就這樣回家了。」

「就這樣萬事大吉啦?」主人問道。

「有趣極啦。」寒月嘻嘻地笑着說。

「我回到家後,東風還是沒有來,但是他倒來了一張明信片,上寫着:『今日不期有俗務羈身,不能趨侍,改日容當撥冗奉訪,』我這才放心,心想這回我可以毫無牽掛地上吊去了,真令人高興。我立刻穿上木屐,急忙趕到原來的地方一看……」迷亭說到這裡,不動聲色地看着主人和寒月。

「一看,怎麼啦?」主人多少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下文。

「這是『漸入佳境』哩。」寒月擺弄着禮服大褂胸前的穗子說。

「我一看,已經有人在我來之前吊在那裡啦。只是一步之差呀,真遺憾!現在想來,那時我是讓死神附體啦,根據詹姆斯〔34〕的說法,這是下意識的幽冥界和我活着的現實界,以一種因果的理法在互相感應的吧。你們看這怪不怪呀。」迷亭絲毫不動聲色地說。

〔34〕 詹姆斯(1842—1910),美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實用主義者,機能心理學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