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二章 · 7 線上閱讀

這以後,連續四五天都在平安無事中度過。白瓷盆中的水仙逐漸枯萎了。插在瓶中的綠萼梅正在含苞待放。我感到整天欣賞這些,未免無聊,於是去訪問了兩三次三毛姑娘,都未能見着。第一次我以為她不在家,第二次去的時候,才知道她病倒了。在紙拉門裡,那個教二弦琴的女師傅正和女僕說話,我躲在茅廁前洗手盆旁的葉蘭背後悄悄一聽,她們講的原來是如下的一番話:

「三毛吃飯了嗎?」女主人問。「從今天早晨起就什麼也沒吃呢,為了讓她暖和些,已經讓她睡到暖床上去啦。」女僕回答道。這哪裡像是貓兒呀,簡直和人的待遇一樣。

我一方面和自己的處境相比,感到羨慕,同時想到我所愛的三毛姑娘,居然受到這樣厚遇,自然也從內心裡感到高興。

女主人說道:「真不好辦,她不吃食,身體就會更沒力氣了。」女僕接言道:「誰說不是呢,就拿俺這樣的人來說,您一天不給俺飯吃,第二天就幹不了活兒哩。」

女僕回答的口吻,似乎在承認:比起她來,貓是個更為上等的動物。老實說,在這個家裡,說不定貓要比女傭人重要哩。

女主人說:「你把她帶到大夫那裡去了嗎?」

女僕回答說:「帶去了。那個大夫真可笑極啦。您猜怎麼着?我抱着三毛到他診室里去,他卻朝我說:『你感冒了嗎?』說着就要給我診脈。我說:『錯啦,病人不是我,是她。』說着我把三毛放到膝上讓她坐好,那大夫咧開嘴嘻嘻地直笑。說什麼:『貓兒的病,我治不了,不用管她,馬上就會好的。』您看多麼不像話呀?我生氣地說:『那麼,您不給看也沒關係,這可是我們家最寶貴的貓哪。』我把三毛放回懷裡,就趕緊回來了。」

女主人不滿地說:「真太那個咧。」她說的這種調調兒,在我家確實是很難聽到的。如果她不是天璋院的什麼人,是決不會使用這樣極雅的語言的。我真佩服。

女主人又說:「好像喉嚨嘶嘶的響呢。」女僕趕忙說:「您說得對,肯定是得了感冒,她喉嚨里疼哩。只要一傷風,誰都會咳嗽的。」

因為她是天璋院的什麼人的女僕,所以說起話來也很謙恭。

女主人說:「聽說最近有種叫做肺結核的病呢。」

「可不是,太太!這一陣子,竟出現什麼肺結核啦、鼠疫等新鮮兒的病,叫人一點也不敢粗心大意啊。」女主人說:「這種舊幕〔24〕時期沒有過的,都不是好東西,你也要當心呀!」

〔24〕 指明治維新以前的江戶幕府時代。

「可不是嘛,太太!」女傭人對主人的溫情十分感動。

女主人說:「咱們的貓怎麼會傷風?她並沒有到處亂跑呀。」女僕說:「不,太太,最近她交了個壞朋友喲。」女傭人好像講出國家機密大事似的,非常得意。

女主人奇怪地問道:「壞朋友?」

女僕說:「是呀,就是住在前胡同教師家裡的那隻骯里骯髒的公貓呀。」

女主人說:「你說的教師,就是那個每天早晨發出怪裡怪氣聲音的那個人嗎?」

女僕說:「是啊。就是每次洗臉,總要發出像鵝脖子被掐似的聲音的那個人噢。」

鵝脖子被掐的聲音,多麼巧妙的形容。我的主人有個怪癖,每天早晨在洗澡間漱口的時候,總要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嚨,毫無顧忌地發出怪裡怪氣的聲音。如果在他情緒不佳的時候,就會發出更大的嘎嘎聲。情緒好,精神來了,同樣也會嘎嘎一番。也就是說,不管情緒高低都會不停地用力嘎嘎一番。據主人的妻子說,在搬到這兒來以前,他並沒有這個毛病,不知什麼時候一下子就染上這個壞毛病了,直到今天,一天也沒有停過。這的確是個不太好對付的毛病。他為什麼要頑強地堅持這樣做下去,我們這些貓兒是無法猜測到的。這點姑且不管它,所謂「骯里骯髒的貓兒」這句話,未免說得太刻薄啦。我豎起耳朵聽她們還說些什麼。

女主人說道:「他發那種怪聲不知是不是一種咒語?在維新前,即便是武士使喚的小廝、下人,都是懂得一般規矩的,在武士老爺們的公館街,從來沒有那樣洗臉的人呀。」

女僕說:「您說得對噢,太太!」女僕每次大加讚嘆女主人的話之後,總要加上個不必要的「噢」字。

女主人說:「那隻貓既有那樣的主人,準是個野貓,下次來了,你揍它!」

女僕說:「當然要揍它。三毛這次得病,肯定全是那個野貓給搞的。我一定要給三毛報仇。」

這真是不白之冤!我想這回可不能輕易靠近她們。於是我沒能見到三毛姑娘就回來了。

回家一看,主人正在書齋里拿着筆,苦思苦想地沉吟着呢。如果我把在二弦琴女師傅家聽到的評論告訴他,他肯定會大發雷霆。可是,俗語說得好:「耳不聽心不煩」,他依舊在哼哼唧唧,以神聖的詩人自居着。

想不到,自稱太忙,眼下不可能前來,特地寄來賀年片的迷亭君,卻飄然而來。他問主人說:「你在做新體詩嗎?有什麼有趣的詩,拿給我看看。」主人說:「嗯,我覺得這篇文章寫得蠻有意思,正琢磨着把它翻譯出來呢。」主人費勁似的開口說道。

迷亭有些不解地說:「文章?誰的文章?」主人答道:「誰的文章我不清楚。」

迷亭道:「原來是無名氏的作品呀,無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不能小瞧。到底是哪兒的文章?」

主人非常沉着地回答說:「第二冊英語讀本。」

迷亭道:「第二冊英語讀本?第二冊英語讀本又怎麼的啦?」

主人道:「我是說,我正在翻譯的好文章,就是收在這第二冊英語讀本里的呀。」

迷亭說道:「好傢夥!你是想利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來報我那孔雀舌的仇吧?」「我可不像你那樣胡吹亂侃。」主人拈着鬍鬚,泰然自若地說。迷亭先生用一種老審美家自居的口吻說:「以前據說曾經有人問過賴山陽〔25〕:『請問先生,最近可有好文章嗎?』山陽先生把馬伕寫給他的討賬信拿給那人看,說:『這可以算得上是近來的好文章嘍。』說不定你的審美眼力還蠻不錯哩。那樣吧,你讀一下,由我來評論。」

〔25〕 本名賴襄(1780—1832),江戶後期的儒者、歷史學家,亦以幕末「尊王攘夷」派志士而知名。

主人發出一種仿佛禪和尚誦讀大燈國師〔26〕《遺訓》似的聲音,開始讀起來。「巨人、引力。」「什麼?你念的那個巨人引力,是什麼玩意兒?」「是這篇文章的題目唄。」「好怪的題目啊。我可不懂它是什麼意思。」「無非是說一個名叫引力的巨人唄。」「你的這個『無非是』的說法有點勉強。不過,因為是文章的題目,姑且算是通過了。還是快些讀本文吧。你的聲音很美,很有意思。」主人事先發出警告:「中途可不要亂打岔呀,」然後又開始讀起來了:

克特從窗子向外看去,一群孩子正在拋球遊戲。他們將球高高地向空中拋去。球愈拋愈高。一會兒,球落了下來。他們又將球高高拋起,這樣三番五次地拋,每次都落了下來。克特問道:「為什麼要落下來,為什麼不一直向上飛去?」母親回答道:「因為有個巨人住在地下。他就是巨人引力,他強有力,他將萬物都拉向自己這一邊。他將房屋拉到地上來,如果他不拉,房屋就飛走了。孩子們也會飛走。你看見過樹葉落吧,那也是巨人引力在呼喚。你有時會將書掉到地上吧,那也是因為巨人引力說『到這兒來』的緣故。球拋向空中,巨人引力呼喚它,它便落了下來。」

〔26〕 原名宗峰妙超(1282—1337),鎌倉末期臨濟宗僧人。1315年創建了大德寺,接受過「國師」的封號。

迷亭說道:「就這些呀?」主人說:「嗯,寫得多麼好呀!」迷亭道:「哎呀,我算服啦。真想不到你在這裡對我的橡麵坊回敬了一手。」主人道:「這可不是什麼回敬,文章寫得很妙嘛,所以我將它譯過來。難道你不認為是如此嗎?」主人窺伺着迷亭那藏在金邊眼鏡後面的眼色。「真想不到,你居然有這種本領。不錯,這一次我算是被你捉弄啦。嘆服!嘆服!」迷亭鼓動他那如簧之舌自我解嘲。主人卻絲毫也沒弄懂他的意思,他說:「我可沒有什麼讓你嘆服的想法。只不過覺得文章極有趣才將它譯了出來罷了。」「不,這太有意思啦,你不來這一手,就不是真格的,好厲害呀,我完全認輸。」「你用不着認輸,我也是最近不再畫水彩畫,所以才想到搞點文章什麼的。」「你這個本領,怎麼能與你那遠近無別、黑白不分的水彩畫相比呢。佩服之至!」主人說:「讓你這樣一誇獎,我就更有興頭啦。」看來,主人的理解和迷亭所說的始終不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