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二章 · 6 線上閱讀

我心想:「就這個程度,還要在一起對台詞,誰知道會搞出些什麼可笑的玩意來!」我抬頭望了望主人,想不到主人倒是十分認真的樣子。主人又問:「那麼,參加朗讀的,除你之外還有什麼人呢?」「有各式各樣的人。擔任粉頭的是法學士K君,他留有鬍子,學起女人嬌聲嬌氣的念白來,可有意思啦。而且粉頭還要來一段腹疼發作的動作呢,所以……」「朗讀時也非得表演腹疼發作不可嗎?」主人有些擔心似的問。「是的,因為表情非常重要啊。」這位東風先生一味擺出藝術家的架勢。「腹疼發作得還順利嗎?」主人發出了簡短的妙問。「第一回腹疼發作有些不夠理想。」東風先生也來了一句妙答。主人問:「那你擔當了什麼角色?」「我是船老大。」「嘿,你是船老大?」聽主人那語氣,仿佛在說:「如果你能擔當船老大,那我至少也擔當得了『忘八』哩。」主人接着毫不客氣地表態說:「你那個船老大,當的不太理想吧。」東風先生沒有露出不高興的樣子,還是用他那平穩的語調回答說:「就是因為船老大,把我們上次很有趣的集會弄成了虎頭蛇尾。原來在我們那個會場的隔壁,住了四五個女學生,不知她們從哪裡打聽到當天有朗讀會,便跑到窗前來聽。我當時使用船老大的假嗓子,剛剛朗讀得起勁,心想沒問題,正在得意地往下朗讀……大概我的表情太過火了吧,那幾個一直忍着笑的女學生,哄地一起大笑起來。要說吃驚也確實吃了一驚,要說難為情也的確難為情,本來正搞得起勁的朗讀,一下子給打斷了,怎麼也接不上茬兒,不得不到此散會了。」被東風先生稱為首次是成功的朗讀會,如果是這個樣子,那麼設想一下不成功又該是什麼樣子呢,真令人好笑。我不由地從喉嚨里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響聲,主人則更加溫存地撫摸着我的腦袋。我嘲笑人而受到疼愛,當然值得感激,不過也使我感到有點發毛。「真是太不幸啦。」主人在大正月里竟說這種弔喪似的話。客人說:「我打算從下一次起,再加把勁,搞得更盛大一些,今天到府上來,也完全是為了這個目的,想請先生您也入會,並鼎力協助。」「我可不會表演那種腹疼發作呀!」凡事持消極態度的主人,馬上就想拒絕。「哪裡?用不着先生去表演腹疼發作,這是贊助會員的名冊……」他一邊說着,一邊從紫綢的包袱中鄭重地取出一個小本子,說道:「請您在上邊簽個名,再蓋個圖章。」說着便把小本子打開放在主人面前。我一看,上邊整齊地寫有當今知名的文學博士、文學士等一大群人的名字。主人說:「哈,讓我做個贊助人,倒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都有哪些義務呀?」看來,牡蠣般害怕出頭的我家主人,有點不放心。客人說:「要說義務,倒也沒有什麼非請您做不可的事兒,只要您寫下大名,表示贊成就可以了。」「既然這樣,我加入。」主人一聽說不需要盡義務,立刻輕鬆起來。那神氣,就好像說:「只要不負什麼義務,就是在造反的連名狀上我也可以簽名。」不但如此,在許多知名學者的大名里,能夠把自己的姓名也列入榜中,對於過去從未經歷過這種事兒的主人來說,自然是無上光榮,所以難怪他答應得那麼爽快了。「對不起,請稍等。」主人說着,站起來進書齋去取印鑑,把我撲通一聲從膝頭上甩落下來。東風先生拿起一塊蛋糕一口吃進去,在口裡咕嗈老半天,噎得夠嗆。這使我聯想起我今天早晨吃年糕的事情來。等主人從書齋里取來印鑑的時候,東風先生胃裡的蛋糕也比較消停了。主人似乎沒有注意到點心盤裡的蛋糕少了一塊,假如他注意到了,那麼首先受到懷疑的肯定是我。

東風先生走後,主人回到書齋里,往桌子上一看,不知何時,桌上放着迷亭先生寄來的一封信。

「肅此謹賀新年,諸事大吉大利……」

主人心想:「這樣一本正經的開頭語,還從來沒有過哩。」迷亭先生的來信幾乎沒有一封是正經的。比如,他最近甚至寄來這樣一封信,一開始就寫什麼:「別後,既無戀眷之婦人,亦未從何處寄來情書,使仆得以平安度日,伏維釋念可也。」與此相比,今年這封賀年信,居然是一封平平常常的來信,實屬例外。

「本擬趨府奉謁,然而仆與吾兄之消極處世相反,欲儘可能以積極之方針,迎此千載難逢之新歲,故此每日忙碌不堪,幸希吾兄予以諒察之也。……」

主人想:「這倒不假,這位老兄肯定在新春里會為玩樂忙得不可開交。」心裡對迷亭表示了同感。

「昨日偷閒半日,欲饗東風子以『橡麵坊』佳肴,不巧原材料告罄,未盡微意,誠遺憾之至也。」

主人微笑無言,心想:「老一套又來啦。」

「明日參加某男爵之紙牌會,後日赴審美學協會之新年宴會,大後日為鳥部教授之歡迎會,又次日為……」

主人想:「真囉嗦呀。」便跳過這一段,往下讀去。

「以上,諸如謠曲會、俳句會、短歌會、新體詩會等等,四處皆會,目下仆不間斷出席此類聚會,不得已謹以此新春賀狀,聊代拜趨之禮,幸加諒宥,不勝惶恐之至。」主人對着信嘟囔說:「根本不需要你來嘛。」

「如蒙移玉寒舍,當以晚餐相待,以謝久闊。寒廚雖無珍餚美味,然竊念至少亦應以橡麵坊享客也。」

迷亭又在耍弄他那「橡麵坊」了。主人有點不高興地說了句:「真缺德!」

「然而,如或『橡麵坊』近期原料告罄,則難償此願,亦未可知。誠如是,則將備以孔雀舌,以供大兄品味之也……」

主人嘟囔說:「這是雙管齊下來開玩笑哪!」他饒有興趣地讀下去:

「如大兄所知,一隻孔雀,舌肉分量尚不如小指之半,為滿足食量大的吾兄之胃口計……」

主人愛理不理地說了句:「胡說八道!」

「竊念非捕獲二三十隻孔雀不可也。然而所謂孔雀雖於動物園或淺草花園等處偶一見之,但於雞鴨店中卻從未得見其蹤跡,仆正為此而苦思焦慮……」

主人看到此處,毫無感謝之意,嘟囔着說:「你這不是自尋苦惱嗎?」

「夫此類孔雀舌宴,往昔羅馬全盛之時,曾一度極為流行,仆亦認為實乃豪奢風流之舉,平生對此垂涎已久,此情伏希諒察……」

什麼「諒察」!全是胡扯!——主人表示了非常冷淡的態度。

「泊乎十六七世紀之時,孔雀宴之風,已席捲全歐,成為盛宴不可或缺之珍饈美味。曾記得萊斯特伯爵〔22〕於肯尼渥斯宴請伊麗莎白女王時,亦使用孔雀舌宴。著名畫家倫勃朗〔23〕所繪之《饗宴圖》上,亦有孔雀開屏橫陳於桌上……」

〔22〕 萊斯特伯爵(1532/1533—1588),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寵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

〔23〕 倫勃朗(1606—1669),荷蘭偉大的畫家。

主人不滿地想:「你既然有時間寫孔雀宴的歷史,可見並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吧。」

「總之,如仆近期之日接佳肴,恐於不久之將來,亦將與大兄相同,勢必染上胃疾……」

主人嘟囔道:「什麼『與大兄相同』,真是廢話!幹嗎要和我的胃病相比呢?」

「據史家之言曰,羅馬人日必設宴兩三次,縱使胃腸極健之人,亦將釀成消化機能之不良,從而自然與大兄……」

又是什麼與大兄相同吧,真缺德!

「然而彼等充分研究了豪奢與衛生兼顧之策,認為必須於飽嘗大量珍饈美味的同時,保持胃腸常態,於是想出一秘訣來……」

主人心想:「怪呀,難道真有什麼秘訣?」他突然間熱心起來。

「蓋彼等食後必入浴,浴後則以某種方法使浴前咽下之物盡數嘔出,用以掃清胃內。一旦胃內得奏廓清之效,則再次就坐於宴席之上,盡情飽嘗山珍海味。果腹之後,則又入浴,再嘔出之。如此則可隨心所欲,饜足佳肴而毫不損傷內臟器官。以仆之愚見,此種妙訣,實可謂一舉而兩得也……」

果然是一舉兩得,主人表現出欣羨的神色。

「處於二十世紀之今日,交通之頻繁,宴會之日增,自不待言,且今歲適逢軍國多事,征俄之第二年,當此之際,仆深信吾儕戰勝國之國民,效仿羅馬人之所為,研究此種入浴、嘔吐術之時機,已臻成熟。否則,吾大國國民於不久之將來,均將與大兄相同,成為胃病患者,此誠仆所竊竊為之深憂者也。」

主人想:「又是什麼『與大兄相同』。」真是惹人生厭的傢伙。

「當此之際,竊以為,我輩深通西方情況之人,如能鑽研古史傳說,尋求廢絕已久之秘方,使之應用於明治社會,則必將取得防患於未然之功德,並可報答平素縱情逸樂之鴻恩於萬一耳。」

主人歪了一下頭,似乎有些不太理解這種奇談怪論。

「為此,近期仆雖涉獵過威本、門森、斯密斯諸家之著述,然毫無線索可尋,不勝遺憾之至。然而如大兄所知,仆之為人,一旦謀及某事,如不成功則絕不中道而廢,因此自信於不遠之將來,必將再次發現嘔吐之方。一旦發現,當立即奉聞,請少安毋躁可也。為此,上述橡麵坊以及孔雀舌之款待,唯俟該項秘方發現之後,再行候駕。如此,則不但於仆為便,即於平素為胃病所苦之吾兄,亦將大有裨益也。草草謹上。」

主人讀完信後,笑着說道:「想不到,又上了他一次當,因為信寫得十分認真,所以不由得信以為真,一氣讀完了。大過年的,開這種玩笑,迷亭也真是個閒得無事可乾的人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