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二章 · 3 線上閱讀

依我看,晚酌他也不會堅持下去。主人的心和我們貓兒的眼睛一樣,總是不斷地變來變去。他這個人不管搞什麼都沒有常性。而且,他在日記里明明對他的胃病表示極度擔心,表面上卻硬充好漢,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學者來訪,從另一種觀點發表議論說:「所有的疾病都不外是祖輩的罪孽和自身罪孽造成的。」看來,他的這位朋友對此很有研究,所議道理分明,有條有理,很有見地。可憐我的主人缺少足以反駁這種說法的學識和頭腦。但由於他正為胃病而苦惱着,為保存面子,千方百計地進行了辯解。他說道:「你的說法新穎倒是很新穎,不過你要知道卡萊爾〔11〕也是患胃病的呀。」這是牛唇不對馬嘴的回答,那意思就好像是說:「既然卡萊爾都是胃病患者,那麼自己患胃病也是光榮的。」於是朋友反駁說:「即便卡萊爾患胃病,可患胃病的人卻不一定能成為卡萊爾嘛。」一句話說得主人啞口無言。別看主人那麼愛虛榮,但實際上仍然希望胃病能痊癒,所以在日記里說出「今後每晚一定要喝上兩三盅」的話,真是有點可笑。看來,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敢吃那麼多的年糕,說不定就是昨晚和寒月君痛飲了「正宗」的緣故哩。說到這裡,連我也饞起年糕來啦。

〔11〕 卡萊爾(1795—1881),蘇格蘭散文作家和歷史學家。

我雖然是只貓兒,可一般的東西都吃。我既不像車夫家老黑那樣,具有遠徵到胡同口魚鋪子去的力量,自然也不具備新路里教二弦琴女師傅家三毛姑娘那樣喜歡奢侈,因此很少挑揀食物。我既吃孩子們吃掉下來的麵包渣,也吃掉落下來的點心餡。至於鹹菜嘛,雖不大可口,為了取得經驗,也曾經吃過兩小片咸蘿蔔。怪得很,不吃則已,一吃起來,差不多所有東西都能吃。這個不吃,那個不吃,這是一種來自奢侈的任性,終究不是像我這樣住在教師家裡的貓所能說得出口的。據主人講,法國有個叫做巴爾扎克的小說家,是個十分考究的人。不過,他不是在飲食上考究,他是個小說家,因此在文章上極盡考究之能事。巴爾扎克有一天想給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取個名字,他想了各式各樣的姓名,結果都不滿意。正在這時,一個朋友來玩,兩人一起出去散步。當然他的朋友並不知道內情,只是陪他去散步而已,但巴爾扎克卻想利用這個機會發現一個他反覆求索而不可得的名字。所以他到了街上,別的什麼也不顧,一路上只顧看那些店鋪的招牌。不過,還是沒有找到滿意的名字。他帶着朋友一個勁地走,他的朋友則糊裡糊塗地一路緊跟。就這樣,他們從早到晚轉遍了整個巴黎。在回來的路上,巴爾扎克偶然看到了一家裁縫店的招牌,上面寫着「馬卡斯」。巴爾扎克高興得拍着手說:「有啦!有啦!只能用它!馬卡斯,多麼好的名字呀。在馬卡斯的前面再加上個『Z』的大寫字母,這就成了再恰當不過的名字。不錯,非用『Z』不可,『Z. Marcus』真是妙極啦。自己編造個名字,即使覺得名字取得很好,也不免有矯揉造作之嫌,沒有多大意思。這一下子可找到滿意的名字啦。」他把給朋友帶來的疲勞困惑忘得一乾二淨,自己一味地高興。為給小說中的人物取個名字,非得花上一整天轉遍全巴黎,在我看來,這未免太麻煩了。考究到如此地步,當然也不壞,不過像我這等以牡蠣般的人為主人的人,是不想去那樣考究的。我主張不管什麼只要能吃就好,這恐怕是境遇使然吧。所以我現在想吃年糕,決不是出於講究吃,我只是想不管是什麼,能吃到口就趕快吃。於是我就想起主人吃剩下的那塊年糕可能還放在廚房裡。我轉到廚房去看看。

今天早晨我見過的那塊年糕,現在仍然粘在碗底上,顏色和早晨一樣絲毫未變。坦白地講,年糕這玩意兒直到現在我還從未吃過。看上去似乎很好吃,可又覺得怪可怕的。我用前腿把附在上邊的菜葉撥弄在一起,看一下爪子,掛上了年糕表層的皮兒,粘粘糊糊的。我聞了聞,發出一種將飯從鍋里盛到飯桶時的香味。我想是吃還是不吃?我向四周看了看,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時誰也不在。阿三也不分臘月與正月,正在外邊玩羽毛毽。小孩們在起居間裡唱童謠:「你說什麼,小兔哥哥。」要吃,現在正是大好時機。錯過這個機會,就要等到下一個新年,整整一年的時間將領略不到年糕的滋味啦。雖然我是個貓兒,可在這一剎那間悟出了一條真理:「難得的機會,會驅使所有的動物甘冒風險去做它們本來不想做的事。」老實說,我並不那麼渴望吃年糕。不,我越是仔細瞧碗底里的年糕,越感到毛骨悚然,因而更不想吃了。這時如果阿三推開廚房門,或者聽到後屋的小孩們向這兒走來的腳步聲,我就會毫無留戀地拋棄那年糕碗。而且直到來年此時,也不會再想起年糕來。可是誰也沒有來,我一再躊躇不前,還是不見人來。我仿佛感到好像有誰在催促我說:「還不快吃!還不快吃!」我一方面探頭往碗裡瞧,一方面盼望着快點來個人。仍舊沒有人來,看來,我是非吃不可啦。最後,我張大了嘴巴,就像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到碗底上一般,猛地對準那塊年糕咬了上去,足足咬進了一寸左右。像我這樣用足力氣去咬,按理說一般的東西都應該咬斷的。然而令我大吃一驚的是,當我覺得差不多應該鬆開牙齒時,卻怎麼也松不開。於是我想再狠狠地咬它一口,可我的嘴巴硬是動彈不得。等我覺察到年糕是個怪物時,為時已晚。我和掉進沼澤地里的人一樣越是急於拔出腿來越是陷得深,越是想狠命地咬它,嘴巴越是張不開,牙齒也動彈不得。不錯,我感覺出已經咬住了東西,不過這只是咬住,卻怎麼也沒辦法收拾它。美學家迷亭曾批評我的主人說:「你這人遇事不爽快。」真說到點子上啦。我覺得這個年糕也和主人一樣,是個非常不爽利的傢伙,無論怎樣咬它,就像用「三」除「十」除不盡一樣,萬劫永世也別想咬斷它。當此煩悶之際,我又悟出了第二條真理:「一切動物會直覺地預感到對事物的適應與不適應。」真理已經發現了兩個之多,可年糕仍然粘在嘴巴上,所以一點也不覺得高興。我的牙齒被年糕死死地粘住,痛得就像要被拔掉似的。如果不早點把年糕咬斷,阿三就會進來。孩子們的歌聲好像已經停了下來,她們一定會向廚房跑來。我煩躁極了,試着來回擺動尾巴,也毫不奏效。我反覆把耳朵豎起來又放下去,還是不頂用。想來,我的尾巴和耳朵與年糕毫不相干,不過是白搖尾巴,白豎耳朵,又白白地放下而已,醒悟這一點,我便停了下來。我好不容易才想到必須藉助前腿把年糕拂落下去。我先抬起右腿來拂拭嘴巴的周圍。只是拂拭一番,當然不可能把年糕弄斷。於是我又伸出左腿,以嘴巴為中心急劇地畫圓圈。但這種念咒式的動作,是不會使怪物掉下來的。我想耐心最重要,於是我用兩條腿輪流去拂拭,可是牙齒依然嵌在年糕里。我發起急來,把兩條前腿一齊用上。你說怪不怪?這時候我居然能用兩條後腿站立起來。我感到自己仿佛已不像是貓兒啦。管它是貓不是貓兒呢,到了這種緊要關頭,哪裡還有心思顧及這個呀。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把年糕這個怪物弄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命地在臉上抓來抓去。由於兩條前腿要猛烈活動,往往失去重心,幾乎跌倒。每次要跌倒時,就得用後腿維持平衡,因而無法站在一個地方。於是我在廚房裡到處蹦跳,連自己也不得不佩服那靈巧站立的功夫哪。這時第三條真理驀地浮現出來:「一旦面臨危難,則能為平素所不能為之事,此謂之天佑。」有幸享受這天佑的我,正在和年糕怪物拼命搏鬥的時候,傳來了腳步聲,好像有人從裡屋走出來。我想,在這種關鍵時刻給人看見,那還了得!於是我更死命地在廚房裡跳來跳去。腳步聲越來越近。啊、啊,真可惜,怨天不夠保佑呀。終於讓小孩發現了。「唉喲喲,貓吃了年糕在跳舞哪!」孩子們大聲喊道。頭一個聽到叫聲的是阿三,她把羽毛毽和木拍一齊扔掉,嚷着:「唉喲,可真是……」便跑進廚房裡向穿着新年縐紗禮服的主人妻子說道:「這隻討厭的貓!」連主人也從書齋走出來罵道:「這混賬東西!」只有孩子們不斷地說:「真有趣!真有趣!」然後,她們就像事先約好了似的一齊「咯咯」地笑個不停。我又生氣,又難受,跳舞又停不下來,簡直是沒轍啦。笑聲剛要停下來,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說了一句:「媽媽,你看那貓,也真夠受呀。」於是又以所謂挽狂瀾於既倒之勢,大家又大笑了我一番。過去有關人類缺乏同情心的行為所見所聞不少,但沒有比這次更使我感到怨恨的了。終於,老天的保佑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恢復了四腿着地,並演出了白眼上翻的醜態,我難為情到了極點。看來,還是主人不忍心看着我死去,他命令阿三說:「給它把年糕拿掉。」阿三看着主人妻子,那眼神仿佛在說:「讓它再跳一會不好嗎?」主人的妻子雖也想看我跳舞,但她並不想眼看着我憋死,所以默不作聲。主人又向阿三說:「不給它拿掉會死的,快些給它摘下來!」阿三仿佛夢中赴宴,剛飽享了一半便被喚醒似的,很不情願地抓住年糕狠命地往下一揪。我的情況雖與寒月君不同,但當時着實擔心她可能把我的幾顆門牙給揪斷。不是什麼痛與不痛的問題,她把我死死嵌進年糕里的牙齒毫不留情地這麼一扯,誰受得了呀?至此我又親自體會出第四個真理:「舉凡安樂,皆須通過痛苦而得之。」當我睜大眼睛環視四周時,家裡的人都到裡邊的起居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