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30 鄧巴 · 1 線上閱讀

約塞連再也不在乎他的炸彈落哪兒去了,雖然他不像鄧巴走得那麼遠——鄧巴過了那個村子幾百碼後才把炸彈扔下去,如果能證明他是故意而為,他就得上軍事法庭。鄧巴甚至對約塞連都沒講一聲,就洗手再不飛轟炸任務了。醫院裡那一跤,不是把他摔開了竅,就是把他摔糊塗了;到底如何,可就很難說了。

鄧巴如今很少笑了,而且似乎在慢慢消瘦下去。他對上級軍官挑釁地咆哮,甚至對丹比少校也不收斂;他粗野傲慢,滿嘴污言穢語,就算在牧師面前也是如此。牧師現在很害怕鄧巴,他似乎也在慢慢消瘦下去。牧師對溫特格林的朝聖確乎是夭折了;又一座聖殿空了。溫特格林太忙,不能親自接見牧師。一個粗魯的助手把一個偷來的芝寶打火機帶給牧師作為禮物,並以恩賜的態度告訴他,溫特格林正潛心於戰時事務,無暇過問空勤人員必須飛多少次任務之類的瑣事。現在奧爾既已失蹤,牧師就很為鄧巴擔心,也就更加念念不忘約塞連了。在牧師眼裡——他獨自住在一頂寬敞的帳篷里,每夜,帳篷的尖頂把他密封在陰森的孤寂之中,就像墳墓的拱頂——約塞連真的寧願一個人住而不想要室友,這似乎令人難以相信。

約塞連再度擔任領隊轟炸員,麥克沃特做了他的駕駛員,而這也算是一種安慰,雖然他仍然完全得不到保護。任何抵抗都是不可能的。坐在機頭的座位上,他連麥克沃特和副駕駛都看不到,他能看見的就只有阿費,那張滿月臉上誇張的愚拙神態最終讓他失去了全部耐心。而在高空,折磨人的憤怒和失望有時會一起襲來,這時他真恨不得再次被貶到僚機上,去操縱機艙里一挺上了子彈的機槍,而不是守着這架他實在用不着的精密轟炸瞄準器,如此他便可以滿腔仇恨地用雙手緊握這挺威猛的五十口徑重型機槍,向所有壓迫他的惡魔瘋狂掃射:對着高射炮彈本身冒出的黑煙;對着下面的德軍防空炮手,這些傢伙他看都看不見,就算他真的仔細瞄準了再開火,他的機槍也絕不可能傷到他們;對着長機上的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在第三次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中,他們膽大無懼,轟炸航路飛得又平又直,結果就在最後一次投彈時,二百二十四門高射炮的炮火打掉了奧爾飛機的一個引擎,使他剛巧在那場短暫的暴風雨來臨之前一頭栽進了熱那亞和斯培西亞之間的大海里。

其實,他握着那挺威力巨大的機槍也做不了什麼,最多不過裝上子彈,打幾輪試試火罷了。對於他,這決不會比轟炸瞄準器有用多少。他真可以用它擺脫來襲的德國戰鬥機,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德國戰鬥機了,他甚至不能掉轉槍口對準赫普爾和多布斯那種飛行員的不可救藥的臉,命令他們小心謹慎地返回降落。有一回他就是這麼命令小桑普森返航的,而這正是他在第一次轟炸阿維尼翁的可怕任務中確實想對多布斯和赫普爾做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種怪誕的困境之中,發現自己高高懸在天空,跟多布斯和赫普爾一起坐在僚機里,被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帶領着向前飛行。多布斯和赫普爾?赫普爾和多布斯?他們是誰?這是何等荒謬的瘋狂——駕着一塊一兩英寸厚的金屬片,飄浮在兩英里高的稀薄空氣中,靠着他們蹩腳的技術和愚鈍的智力,兩個乏味的新手——一個嘴上沒毛的娃娃叫赫普爾,一個神經緊張的瘋子叫多布斯——居然保住了性命。後者真的就在飛機上發起瘋來,殺氣騰騰地朝轟炸目標衝去。他沒有離開他的副駕駛座就伸手從赫普爾那兒一把奪過操縱器,把他們全都拋入令人心膽俱寒的俯衝之中,這下約塞連的耳機被扯掉了,他們又被帶進了差不多已經逃離的高射炮密集火網裡。他只記得另一個新手,一個叫斯諾登的報務員炮手,在機尾快要死了。是不是多布斯害死了他,這可無法肯定,因為約塞連重新插上耳機時,多布斯已經在對講機里呼救了,叫人趕快到前艙去救轟炸手。緊接着,斯諾登的聲音插了進來,他哀求道:「救救我。請救救我。我冷。我冷。」於是約塞連慢慢爬出機頭,爬上炸彈艙頂,一步一扭地退進飛機尾艙——經過急救藥箱時卻忘了拿,只得返回去取——去醫治斯諾登那個可怕的傷口。大腿外側那個西瓜形狀的窟窿有橄欖球那麼大,豁開着口子,血肉模糊,裡面沒斷開的一縷縷浸透鮮血的肌肉纖維奇怪地悸動着,仿佛本身就是活着的盲眼生物。這個裸露的橢圓形傷口幾乎有一英尺長,約塞連一看到它,又是震驚又是憐憫地哀嘆起來,差點就吐了。那個矮小瘦弱的尾炮炮手正躺在斯諾登身旁的地板上,昏死過去了。他的臉像手帕一樣慘白,於是約塞連驚恐不安地跳上前去先救他。

是的,從長遠來看,跟麥克沃特一起飛要安全多了;可是,跟麥克沃特在一起又根本談不上安全,他實在太喜歡飛行了,竟然在新轟炸手訓練飛行的返航途中大膽地緊貼地面呼嘯而過,而約塞連還在機頭裡呢——這名轟炸手是奧爾失蹤以後,卡思卡特上校從整個機組補充人員中挑選給他們的。轟炸訓練場設在皮亞諾薩島的另一側,於是,往回飛着,麥克沃特把懶洋洋慢慢巡航的飛機壓低,使機腹剛剛掠過海島中央群山的山巔,然後,他不是保持高度,反倒開足兩個引擎,猛地朝一側傾斜過去,接着,叫約塞連吃驚的是,他開始順着下降的山勢盡着飛機的速度往下衝去,還快活地搖擺着機翼,挾帶着強勁刺耳的隆隆巨響,掠過每一座起伏的山巒,就像洶湧的濁浪上一隻飛得極快的海鷗。約塞連嚇呆了。他身旁那個新來的轟炸手故作鎮定地坐着,着了魔似的咧嘴傻笑,還不停地「噓噓」吹着口哨,惹得約塞連真想伸手扇這張蠢臉一巴掌。而這時他驚得一縮,連忙縱身避開前方撲面而來的巨石、土丘和密密麻麻的樹枝,它們就在下面一掠而過,成為條紋狀的模糊的一片,迅速朝後退去。誰也沒有權利拿生命冒這麼可怕的危險。

「往上,往上,往上!」他衝着麥克沃特狂叫,惡毒地惱恨這傢伙。可麥克沃特正在對講機里快活地唱着,也許根本就聽不見。約塞連怒氣填胸,幾乎是在嗚咽着說要報復。他猛地低頭鑽進爬行通道,扛着重力和慣性強大的後拽力,艱難地向主艙爬去。他進了主艙,在駕駛艙直起身來,站在坐在駕駛座上的麥克沃特身後直打哆嗦。他絕望地四處張望,想找一把槍,一把.45口徑的灰黑色自動手槍,可以舉起來狠狠地砸麥克沃特的後腦勺。那裡沒有槍,也沒有獵刀,沒有別的武器可以揮舞或者刺戳,於是約塞連一把揪住麥克沃特的飛行服領子,緊緊抓住,拼命拉扯,對他狂叫「往上,往上」。陸地仍然從腳底溜過,從頭頂閃過,左右兩邊都是。麥克沃特轉頭看看約塞連,快活地大笑起來,好像約塞連正在分享他的樂趣。約塞連雙手滑到麥克沃特光溜溜的脖子上,使勁一掐。麥克沃特僵住了。

「往上,」約塞連從牙縫裡明白無誤地命令道,聲音低沉而充滿威脅,「不然我就掐死你。」

麥克沃特小心而僵硬地減速,再讓飛機慢慢爬升。約塞連掐着麥克沃特脖子的雙手鬆開了,滑下了他的肩頭,無力地垂懸着。他不再憤怒了,他感到羞愧。麥克沃特轉過身來時,他很愧疚那雙手是他的,恨不得找地方把它們藏起來。它們好像麻木了。

麥克沃特深深凝望着他,目光中沒有一絲友好。「小伙子,」他冷冷地說,「你的身體一定很不舒服。你該回家了。」

「他們不讓我走。」約塞連避開他的目光回答道,隨後悄悄地離開了。

約塞連從駕駛艙走下來,一屁股坐到地上,滿心悔恨地耷拉着腦袋。他一身是汗。

麥克沃特設定航向直接飛回基地。約塞連懷疑麥克沃特現在就會去指揮部的帳篷找皮爾查德和雷恩,要求以後再也不要把約塞連分派到他的飛機上,就像約塞連以前也曾偷偷去找他們,要求避開多布斯、赫普爾和奧爾還有阿費一樣,但那都沒成功。他以前從沒見過麥克沃特顯得這麼不高興,在他眼裡,麥克沃特永遠是非常輕鬆愉快的,於是他懷疑是否剛剛又失去了一個朋友。

但是他下飛機的時候,麥克沃特令人安心地朝他眨眼示意,又在乘吉普車回中隊的路上,殷勤地跟那個輕信的新飛行員開着玩笑,雖然沒有對約塞連說一句話;直到四人都交還了降落傘,彼此散了,他們兩人並肩走向自己那排帳篷,這時麥克沃特有些稀疏雀斑的蘇格蘭—愛爾蘭棕褐色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他用指關節逗樂地搗了搗約塞連的肋骨,好像要打他一拳似的。

「你這混蛋,」他笑道,「在天上你還真要掐死我?」

約塞連悔過地咧嘴一笑,搖了搖頭。「不,我想不是。」

「我沒想到你這麼煩惱。嗬!你為什麼不找人聊聊?」

「我跟每個人都聊了。你他媽是怎麼回事?你聽過我說話嗎?」

「我想我從未真正相信你的話。」

「難道你從不害怕?」

「也許我應該害怕。」

「甚至執行任務時也不害怕?」

「我想我只是沒多少頭腦吧。」麥克沃特靦腆地笑笑。

「已經有那麼多辦法讓我送命了,」約塞連議論道,「你還得再找一種。」

麥克沃特又笑了。「嘿,我敢打賭,我朝你帳篷逼過來的時候,一定真的把你嚇着了,對吧?」

「嚇死我了。我跟你說過。」

「我以為你只是在抱怨飛機的噪聲呢。」麥克沃特聳聳肩,讓步了,「噢,好吧,真他媽的,」他吟唱着說,「我想我就只好不干囉。」

然而麥克沃特是不可救藥的;雖然他不再掠過約塞連的帳篷了,卻絕不放棄低低掠過海灘的任何機會,他的飛機就像一聲兇猛低飛的霹靂,從水裡的浮筏和沙灘隱蔽的陷坑上呼嘯而過。約塞連常常躺在那個陷坑裡撫弄達克特護士,不然就跟內特利、鄧巴和餓鬼喬玩紅心大戰、撲克或者皮納克爾。每天下午,只要兩人都沒事,約塞連就會去見達克特護士,和她一起來到沙灘上,在那窄窄的一溜齊肩高的沙丘後面坐下,沙丘把他們跟其他軍官、士兵前去裸泳的區域分隔開了。內特利、鄧巴和餓鬼喬也會去那兒。麥克沃特偶爾會加入,阿費則經常去,他露面時總是肥嘟嘟地穿着整套軍裝,除了鞋帽,從來不脫衣服。阿費從來不去游泳。其他人都穿着游泳褲,這是出於對達克特護士的尊重,也是出於對克拉默護士的尊重。克拉默護士每次都陪着達克特護士和約塞連去海灘,總是高傲地獨自坐在十碼開外的地方。除了阿費,誰也沒有提起過那些一絲不掛的男人,他們在海灘遠處眾目睽睽之下曬日光浴,或者從沙堤外面那隻被白浪激打、在空油桶上顛簸的巨大浮筏上跳水潛泳。克拉默護士一個人坐着,因為她在生約塞連的氣,又對達克特護士很失望。

蘇·安·達克特護士瞧不起阿費,那是她讓約塞連欣賞的無數迷人特質中的又一項。他欣賞蘇·安·達克特護士白皙的長腿和柔軟的美臀;他衝動而粗魯地擁抱她的時候,常常忘記她腰部以上的身體十分纖細而脆弱,無意中把她弄疼了。薄暮時分,他們躺在沙灘上,他喜愛她那種慵懶順從的態度。她在身邊,他能從中獲得安慰和鎮靜。他強烈地渴望一直觸摸她,永遠與她保持肉體的交流。跟內特利、鄧巴和餓鬼喬玩牌的時候,他喜歡用手指鬆鬆地握住她的腳踝,指甲背輕柔、憐愛地撫弄她潔白光滑的大腿上那有着細細絨毛的皮膚,或者迷濛地、感覺愉悅地、幾乎是無意識地把他專有的、恭順的手沿着她貝殼般的脊骨向上滑,直伸到胸罩背後的鬆緊帶下面——她總是穿着兩件套泳裝,把她那奶頭長長的嬌小乳房兜住、遮起。他喜愛達克特護士寧靜而又滿足的反應,她驕傲地把這種對他的依戀感展現出來。餓鬼喬也渴望撫摸達克特護士一番,卻不止一次被約塞連令人生畏的怒視嚇回去了。達克特護士跟餓鬼喬眉來眼去,只是要讓他一直心痒痒的。每次約塞連用胳膊肘或者拳頭使勁頂她,叫她老實一點時,她那圓圓的淺褐色眼睛裡就閃着惡作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