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28 多布斯 · 2 線上閱讀

奧爾按捺不住心頭一陣快活,矮小的身體突然抖動起來。「我不知道,」他大聲說道,一陣古怪、顫抖的傻笑聲突然從打戰的齙牙間迸出來,好像一陣情感爆發。他接着說話的時候還在笑,滿嘴唾沫,把聲音都堵得含糊了。「如果他們老是這樣把我打下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

約塞連被感動了。「你為什麼不爭取停飛呢,奧爾?你是有理由的。」

「我只飛了十八次任務。」

「但你幾乎每次都被擊落。你每次上天不是水面迫降就是強行着陸。」

「噢,我不在乎執行飛行任務。我覺得非常好玩。你不做領航飛行時,應該試試跟我一起飛上幾次。就是尋個開心,嘿嘿。」奧爾斜眼瞅着約塞連,一臉笑嘻嘻的。

約塞連避開他的目光。「他們又叫我領航飛行了。」

「等你不做領航飛行的時候吧。你要是有我的頭腦,就知道該這麼辦!直接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說你想跟我一起飛。」

「然後每次上天都跟你一起被打下來?那有什麼好玩的?」

「正因為這個,你才應該跟我一起飛。」奧爾堅持道,「說起水面迫降或強行着陸,恐怕我算是這兒最好的飛行員了。對於你,這是很好的練習。」

「練習做什麼?」

「萬一哪次你必須水面迫降或強行着陸,就是很好的練習了。嘿嘿嘿。」

「你再給我一瓶啤酒好嗎?」約塞連鬱悶地問。

「你想把它砸到我腦袋上嗎?」

這一次約塞連笑了。「就像羅馬那套公寓裡那個妓女?」

奧爾淫蕩地竊笑,塞着海棠果的腮幫子快樂地向外鼓起來。「你真想知道她為什麼拿鞋打我的腦袋嗎?」他逗引道。

「我早知道了,」約塞連回敬道,「內特利的妓女告訴我了。」

奧爾怪獸似的咧嘴一笑。「不,她沒有。」

約塞連很是同情奧爾。奧爾那麼矮小、那麼醜陋。他要是活下去,誰會保護他呢?誰會保護奧爾這樣一個熱心而單純的侏儒,使他免遭無賴、私黨的欺侮,免遭阿普爾比這種運動健將的欺侮呢?他們目空一切,只要逮着機會就會大搖大擺、狂妄而自恃地把奧爾踩在腳底下。約塞連常常為奧爾擔心。誰會替他抵擋仇恨和欺詐,抵擋野心勃勃的人們和那大人物的妻子的刻薄勢利,抵擋牟利者骯髒下流的輕蔑和專賣劣質肉的友好的鄰家屠夫?奧爾是個快樂輕信的傻瓜,一頭濃密拳曲的雜色頭髮從中間分開。在他們眼裡,對付他只是小兒科。他們會拿走他的錢,姦污他的妻子,對他的孩子毫無仁慈。約塞連感到一股同情的熱流涌過全身。

奧爾是個怪脾氣的小矮人,是個奇特而可愛的侏儒,他心思猥褻,卻身懷無數有用的技能,這將使他終身處於低收入群體。他能夠使用烙鐵把兩塊木板釘在一起,既不讓木板開裂,又不把釘子砸彎。他會鑽孔。約塞連住院期間,他在帳篷里又營造了許多東西。他在水泥地上連挫帶鑿,開出一條完美的槽溝,這樣,從他先前建在外面高台上的油箱一路引向爐子的細長汽油管道就可以與地面平齊了。他用多餘的炸彈零件給壁爐做了幾個柴架,在上面堆滿粗大的次等圓木,又用染色木條把他從三流雜誌上剪下來的一些大波女人的照片鑲嵌起來,掛在壁爐架上面。奧爾會開油漆桶。他會調配油漆,稀釋油漆,清除油漆。他會砍劈木頭,用尺子測量東西。他知道如何生火。他會挖洞。他還有一項真正的本事,就是知道如何用罐頭筒和水壺從食堂邊的水箱裡給他倆運水過來。他能夠一連幾個小時埋頭於一件無足輕重的工作而不感到煩躁和無聊,不知疲倦,像個樹樁,也幾乎跟樹樁一樣不聲不響。他對野生動物有着不可思議的了解,他不怕狗,不怕貓,不怕甲蟲,不怕飛蛾,還不怕吃小鱈魚或內臟之類的食物。

約塞連陰鬱地嘆息一聲,開始思考謠傳中的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奧爾正在拆卸的閥門跟拇指差不多大小,除了外殼,共有三十七個獨立的零件,其中很多特別細小,奧爾不得不用指甲尖緊緊捏住它們,才能把這些零件按類別整齊地擺放在地面。他從不加快或者放慢速度,從不疲倦,從不暫停一下他那細緻嚴密、有條不紊而單調乏味的工作進程,除非要斜眼瞟一下約塞連,帶着一臉狂熱的惡作劇神情。約塞連努力不去看奧爾。他細數那些零件,以為這樣在心裡就可以擺脫奧爾。他轉過臉去,閉上眼睛,結果卻更糟,因為現在他只聽到了聲音:手與輕巧的零件之間那輕微、令人發狂、不屈不撓、清晰可聞的咔噠聲和沙沙聲。奧爾有節律地喘着氣,聲音有如打鼾,令人厭惡。約塞連握緊拳頭,眼睛盯着那把長長的骨柄獵刀,它插在皮套里,懸掛在帳篷里那個死人的行軍床上方。他一想到要刺死奧爾,緊張的情緒便鬆弛下來。謀殺奧爾的念頭如此荒謬,他開始認真考慮起來,滿腦子都是古怪的奇想和魅惑。他仔細打量奧爾的後頸,尋找延髓可能的位置。只要在那裡輕輕一戳,準會殺掉他,這樣一來,他們倆那麼多令人苦惱的嚴重問題就都解決了。

「疼嗎?」恰好在這個時候,奧爾問道,仿佛是出於自衛的本能。

約塞連緊盯着他。「什麼疼?」

「你的腿,」奧爾神秘地怪笑一聲,說,「你還有點瘸。」

「那只是習慣,我想,」約塞連鬆了一口氣,恢復了呼吸,「也許很快就會好的。」

奧爾在地上側轉身子,再單腿跪地起身,面向約塞連。「你還記得,」他沉思般慢吞吞地說,顯出竭力回憶的神情,「那天在羅馬打我腦袋的那個妓女嗎?」約塞連受了捉弄,不由得惱火地叫了一聲,惹得奧爾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要拿這個妓女跟你做個交易。你回答一個問題,我就告訴你那天她為什麼拿鞋打我的腦袋。」

「什麼問題?」

「你有沒有幹過內特利的妓女?」

約塞連驚訝地笑了。「我?沒有。現在告訴我那個妓女為什麼拿鞋打你。」

「那不是我問的問題,」奧爾得意洋洋地對他說,「那只是交談。她裝得好像你幹過她。」

「我沒有。她怎麼裝的?」

「她裝得好像不喜歡你。」

「她誰也不喜歡。」

「她喜歡布萊克上尉。」奧爾提醒道。

「那是因為他把她看得一錢不值。誰都能用這一招勾上姑娘。」

「她腳上戴着一個奴隸腳鐲,上面有他的名字。」

「他逼她戴上那玩意兒,為的是刺激內特利。」

「她甚至把她從內特利那兒得來的錢給了他一些。」

「聽着,你到底想問我什麼?」

「你有沒有幹過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誰他媽的是你的女人?」

「就是那個拿鞋打我腦袋的妓女。」

「我跟她睡過幾次。」約塞連承認道,「她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女人?你到底什麼意思?」

「她也不喜歡你。」

「她喜不喜歡我,我他媽幹嗎在乎?她有多喜歡你,就有多喜歡我。」

「她有沒有拿鞋打過你的腦袋?」

「奧爾,我累了。你為什麼不能饒了我?」

「嘿嘿嘿。羅馬那個乾瘦的伯爵夫人和她乾瘦的兒媳怎麼樣?」奧爾興致高漲,頑皮地追問,「你有沒有幹過她們?」

「唉,真希望能有機會。」約塞連誠實地說道,面對這個簡單的問題,他想象她們小巧而柔軟的屁股和乳房在他愛撫的手裡那種淫蕩、墮落的習慣性感覺。

「她們也不喜歡你,」奧爾評論道,「她們喜歡阿費,還喜歡內特利,但她們不喜歡你。女人似乎就是不喜歡你。依我看,她們覺得你一去就沒好事。」

「女人都是瘋子。」約塞連答道。他陰沉着臉等待下文,知道會來什麼問題。

「你另外那個姑娘怎麼樣?」奧爾問,裝作好奇而沉思的樣子,「肥肥的那個?禿頭的那個?嗯,西西里那個又肥又禿戴頭巾的?整夜汗出個不停,弄得我們一身濕。她也瘋了嗎?」

「她也不喜歡我嗎?」

「你怎麼能去搞一個沒長頭髮的姑娘?」

「我怎麼知道她沒長頭髮?」

「我知道,」奧爾誇耀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知道她是禿子?」約塞連驚奇地叫起來。

「不,我知道要是我漏裝一個零件,這個閥門就不會工作。」奧爾回答道,因為又捉弄了約塞連一回而高興得臉泛紅光,「你能把滾到那邊的那個小橡膠墊圈遞給我嗎?就在你腳邊。」

「不,它不在。」

「這就是,」奧爾說着,用指甲尖夾起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拿給約塞連看,「現在我只好從頭再來了。」

「你再做,我就宰了你。我要當場殺了你。」

「你為什麼從不跟我一起飛?」奧爾突然問道,第一次直視約塞連的臉,「喂,這才是我要你回答的問題。你為什麼從不跟我一起飛?」

約塞連羞愧、窘迫極了,只得轉過臉去。「我告訴過你原因。他們大多數時候讓我當領隊轟炸員。」

「那不是理由,」奧爾說着搖了搖頭,「第一次轟炸阿維尼翁之後,你去找過皮爾查德和雷恩,對他們說你永遠不想跟我一起飛。這才是理由,對不對?」

約塞連感到渾身發熱。「不,我沒有。」他撒謊道。

「是,你找過,」奧爾平靜地堅持道,「你請求他們不要把你分派到我、多布斯或赫普爾駕駛的飛機上,因為你對我們的操控技術沒有信心。可皮爾查德和雷恩說,他們不能給你破例,因為這樣就對那些不得不跟我們一起飛的人不公平了。」

「那又怎樣?」約塞連說,「還不是沒用,對吧?」

「但他們從來沒有逼你跟我一起飛。」奧爾又雙腿跪着幹活了,他跟約塞連說話時神情中沒有怨恨,沒有責備,只帶着一種受傷的謙卑,叫人看了更是難受,雖然他仍然咧嘴傻笑着,仿佛這場面頗為滑稽似的。「你真的應該跟我一起飛,知道嗎。我是個挺不錯的飛行員,我會照顧你的。我可能會被擊落很多次,但這不是我的錯,而且我飛機上從來沒有人受過傷。是的,長官——你要是有一點點頭腦,知道該怎麼做嗎?你會馬上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告訴他們所有飛行任務你都想跟我一起飛。」

約塞連俯下身去,直盯着奧爾那張交織着各種矛盾情緒的不可思議的面孔。「你是想告訴我什麼吧?」

「嘿嘿嘿嘿,」奧爾回答道,「我是想告訴你,那天那個大姑娘為什麼拿鞋打我的腦袋,但你就是不讓我說。」

「告訴我吧。」

「你願意跟我一起飛嗎?」

約塞連笑着搖搖頭。「你只會再一次被擊落掉到水裡。」

等真的執行傳聞中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時,奧爾果然又被擊落掉到水裡了;他駕着就剩一個引擎的飛機,叭喇一聲降落在狂風怒號、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此刻天空中黑雲翻騰,電閃雷鳴。他從飛機里出來很晚,結果獨自一人上了一隻救生筏。那筏子開始慢慢漂離其他人乘坐的另一隻筏子,等海空救援艇冒着狂風和潑灑的雨點前來營救他們時,奧爾的筏子早已無影無蹤。他們被送回中隊時,夜幕已經降臨,奧爾一點消息也沒有。

「別擔心,」小桑普森安慰道,依然裹着厚重的毯子和雨衣,那是救援人員在艇上給他包上的,「他要是沒淹死在暴風雨里,也許已經被救上來了。暴風雨很快就過去了。我敢說他隨時都會出現。」

約塞連走回帳篷,等待着奧爾隨時出現,又生了火,為他把帳篷燒暖。那爐子非常好用,火焰熊熊,燒得極旺,而且可以隨意調大調小,只要擰一下奧爾最終修好的活栓就行了。外面下着小雨,沙沙的雨點輕輕敲打在帳篷上、樹上、地上。約塞連燒好一罐熱湯,給奧爾預備着,可是等來等去,最後只好自己吃了。他還給奧爾煮了幾隻雞蛋,也是自己吃掉的。然後他從應急乾糧袋裡拿出一整聽切達奶酪,吃了個精光。

他每次意識到自己憂慮不安,都會強迫自己回想奧爾什麼都會做;想到奧爾在救生筏上的情景,他不覺啞然失笑——正如奈特中士曾向他描述的那樣,奧爾帶着忙碌而全神貫注的微笑,俯身研究鋪放在腿上的地圖和指南針,把透濕的巧克力條一塊接一塊地塞進他齜着牙傻笑的嘴裡,一邊盡忠職守地劃着那把毫無用處的淺藍色小槳,穿行於閃電、雷鳴和暴雨中,身後還拖着那根裝了乾魚餌的釣魚線。約塞連對奧爾的生存能力毫不懷疑。如果那根可笑的釣魚線可以釣到魚,那麼奧爾就會釣到;如果他想釣的是鱈魚,那麼他就會釣到一條鱈魚,即使以前從來沒人在這片水域釣到過鱈魚。約塞連又拿了一罐湯去煮,等它熱了就又喝了下去。每次聽到外面關車門的聲音,他都會發出充滿希望的微笑,期待地轉身對着帳篷入口,傾聽着腳步聲。他知道奧爾隨時會走進帳篷,大眼睛、大腮幫子和齙牙上滿是雨水,閃閃發亮,滑稽可笑的樣子就像一個快活的新英格蘭采牡蠣的:穿戴着比他的身量大了無數號的黃色油布雨衣雨帽,手裡驕傲地舉起一條釣上來的碩大死鱈魚,要逗約塞連開心。但是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