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椰子姑娘漂流記 · 十 線上閱讀

(十)

駛入快車道後的司機,往往不會主動輕踩剎車,有時是因身不由己,有時是因一時圖快,覺得沒有必要。有時,是習慣了某一種節奏,往往不自覺地被慣性推動,無心去顧及其他。

隨着事業的節節攀升,他變得越來越忙,大量的時間出差在外,航班的起起落落間,偶爾想起椰子姑娘曾說過的話:你不應該被埋沒,也不應該脫節……你需要找到一種平衡。

他抬起遮陽板,地面上的樓宇和街道早已模糊,極目所望,大平原一樣的雲層。

很久沒有見到椰子姑娘了吧,最近一直在長江流域飛來飛去,上次見到她還是四個星期以前的事情。好奇怪,這四個星期她並沒有打來電話,自己給她發信息也沒有回覆。

自己很忙,看來她也很忙。

他在萬米高空靜坐良久,然後取出設計圖紙,打開筆記本電腦,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飛機落地上海,等行李的間隙,他打開手機編輯微信:可好?忽然很想念你。傳送帶呼呼隆隆地響,大大小小的箱子魚貫在身旁。

這麼多年,這算是一條比較越界的信息了,一直以來他們之間的短信語境都節制而禮貌,像「很想念」這樣的詞是不會用的。

他想刪了重寫,晚了一步,已經發送了。

一分鐘不到,手機叮叮地響起來,是椰子姑娘發來的。

他忽然猶豫了片刻,點開圖標。

先是一個笑臉,然後是一個短句:我記得你曾說過,如果需要,你會馬上出現。

他迅速回覆:這句話永遠有效。

隔着1500公里的距離,椰子姑娘回覆說:那馬上出現吧,馬上。

他拎起箱子就跑,去他媽的今天的會議、明天的會議,那條信息仿佛一聲發令槍響,眼前瞬間鋪陳出一條賽道,賽道兩旁的熙熙攘攘與他無關,賽道盡頭是椰子姑娘。

他不知道椰子姑娘需要他做什麼,椰子姑娘是條漢子,依她的性格,再棘手的事兒也是自個兒一肩挑,這麼隆重而急迫地召喚他出現,一定是有天大的事情發生。

他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買機票、過安檢……手心裡滿是汗,怎麼擦也擦不干,竟然體會到了一種多年未曾有過的緊張。

她出什麼事了?他不敢打電話過去詳問,也不敢想象。

越急越添亂,航班延誤了四個小時,等他抵達深圳、拖着箱子站到她的小區門前時已是清晨。他發信息,沒人回,打電話,椰子姑娘關機。

他敲門,堅硬的防盜門硌得手指關節痛,半天敲不開。

人一下子就慌了,多年來積累的淡定和涵養一瞬間蕩然無存,他隔着門縫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嚇壞了出門晨練的鄰居。

上午十點的時候才聯繫上椰子姑娘。

她說:對不起哦,昨天太累了,睡死過去了,手機忘記充電了。

他鬆了半口氣,另外半口氣等着接受她告知的意外情況,她那麼急迫地召喚他,自然是個重大的意外情況。

確實很意外……椰子姑娘約他在家裝建材城見面。

一見面,還沒等他開口盤問意外情況,椰子姑娘先氣場強大地封住了他的嘴。她手一揮,就四個字:陪我逛街!

於是他徹夜未眠飛了1500公里後開始陪她逛街,拖着旅行箱,逛的是家裝建材商場。

椰子姑娘重回深圳的這幾年打拼得不錯,三個星期前心血來潮自己按揭買了房。她本是個執行力超群的女超人,買房的第二天就着手張羅着裝修事宜。家裝操心,好在她買的是精裝房,找個好點兒的設計師兼顧好軟裝即可。

別人是毛坯房裝修,裝一次扒一層皮。她不過是室內軟裝修,裝一次卻把設計師的皮扒下來三層。在中國搞家裝,往往是設計師把客戶玩兒得團團轉,椰子姑娘例外,她是4A廣告界女超人出身,搞設計的人哪裡是搞廣告的人的對手,搞來搞去把設計師給嚇跑了。

沒了設計師沒關係,椰子姑娘自己操刀上陣,於是他這個建築設計師作為一條神龍被隆重地召喚出來,在家庭裝修設計領域江湖救急。

除非……

他轉身看她……沒有什麼異常的一張瓜子臉,栗色的長髮齊肩。

她還是那麼好看,他在心底小聲地感嘆。大家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她還是駐留在二十多歲的容顏中,雖多了幾分幹練,卻絲毫不影響質感。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帶,到歲數了,小腹微微隆起了一點兒,撐圓了內扎腰的襯衫,不知不覺中已初顯中年人的腰身。

他吸腹,繼續陪着她逛街。

家裝瑣事多,一逛就是一整天,但越逛,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瀰漫在身邊。

他有些恍惚,好像不是在陪着一個老朋友,而是在陪着一個結髮多年的妻子逛街,而自己是在本本分分地扮演着一個丈夫的角色。更讓人恍惚的是,這種感覺是那麼自然,好似二人已悲歡離合了半輩子,好似這一幕已經上演過無數次一樣,一點兒也不新奇和新鮮。

有好幾次,在並肩走路時,他不自覺地抬起手想攬在她的肩頭,每一次都把自己嚇了一跳。

他把手抄回褲兜里,努力擺脫這種夫妻多年的感覺,怕一不小心鬧出笑話來惹她不開心。

他暗自好笑,心想,或許是一夜未眠腦子短路了吧,畢竟歲數不饒人……大部分硬件家具都訂購得七七八八了,最後來到的是臥具區。

椰子姑娘停在一張巨大的床前仔細地端量,是張公主床。

白底粉花,兩米長兩米寬,椰子姑娘根深蒂固的公主床情結瞬間泛濫,她挪不動腿了,手攥着床柱,小聲地驚叫着,慢慢地坐下,又慢慢地倒下舒展開兩臂。她趴在床上,臉埋在被單里,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你覺得呢?好不好看?

他下意識地說:太大了,這是張雙人床。

整整一天她都在參考他的意見,他不認可的她堅決pass(否定),唯獨這一次她沒有吭聲。

他發現有些不對勁兒,於是補上一句:你如果喜歡公主床,把留在我那兒的那張取走就好,那張床小一點兒。

椰子姑娘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趴着。

半晌,她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滿臉潮紅地慢慢抬起臉,惡狠狠地說:……要的就是雙人床,偏買!

忽然間,十三年前的那個小姑娘重現在他眼前,比薩餅的香味,叮叮噹噹的硬幣聲,鋪天蓋地的陽光鋪天蓋地而來。

他一下子睜不開眼,咚咚咚的心跳聲中,只聽見自己在回答說:你說了算。

他慢慢地走過來,短短的幾步路好似有十三年那麼漫長,他坐下,趴到她旁邊。鬆軟的床單遮住了她的臉,他伸手撥下來一點兒,她沒躲,兩個人臉對着臉。她手攥着床單,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彼此的呼吸聲也清晰可辨。

他說:喂,這張床分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