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椰子姑娘漂流記 · 六 線上閱讀

(六)

小區里綠樹成蔭,椰子姑娘深入虎穴。

打開門,驚着了。

這哪裡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家,單身男人會有這麼整潔有序的家?

每一扇玻璃都是透淨的,每一寸地板都是反光的,黑色的巴塞羅那椅,白色的窗紗和白色的牆壁。書房裡的書直通天花板,每一層都靜謐,每一層都整齊。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植物。找來找去找來找去……窗台上有兩個塞滿腐殖土的花盆,半片葉子都沒有,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到廚房,飲水機是滿的,明顯是新換的,灶台擦得一滴油花兒也看不見,白底藍花的圍裙疊成方塊兒搭在旁邊,女式的。

冰箱裡倒是有植物:芥藍、蘋果、番茄和捲心菜。

冰箱裡還冰着啤酒,她最愛喝的那個牌子。

椰子姑娘一頭霧水地坐到餐桌旁,手旁有張裁成正方形的卡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她拈起來念。

他寫給她的,抬頭用很正式的措辭寫道:椰子台啟……台啟?她樂了一下,接着往下讀。

他提到了植物。他寫道:紅色花盆裡埋着滿天星的種子,黑色的花盆是三葉草,喜歡哪種就往哪個花盆裡澆水吧。

……

他寫道:衣櫃已經為她騰出了一半的空間,新的牙具放在新杯子裡,白色窗簾如果不喜歡,抽屜里有黃色的窗簾,都是新洗的,碟片的類型和位置已擺好在電視櫃暗格中,遙控器換好了電池,也放在裡面……

這是一張類似酒店注意事項的東西,手寫的。按照順序,他逐條寫下她在使用中可能會碰到的問題和解決辦法,由門鎖、爐灶、熱水器的使用到網絡密碼、開關位置……以及各種維修人員的聯繫方式。

可以看得出來,為了讓她能夠看清楚,他儘量在改正以往字跡過於潦草的習慣,20厘米見方的紙片上整整齊齊地布滿了方塊,他居然用鉛筆在紙上淺淺地打了格子。

卡片末尾處有幾句話。

「我能力有限,能為你做的事也有限,安心住下,不要拒絕,聽話。」

聽話?這語氣這口吻……這兩個字好似錐子,飛快地挑開了一層薄膜。

椰子姑娘的心怦怦跳起來。

相識六年,她以為他們只能做普通朋友,萬萬沒想到他竟對她如此憐惜,比一個愛人還要體貼。

椰子姑娘捂着心口問自己:他一直在喜歡我?

怎麼可能,他那麼內向我這麼瘋癲,他怎麼可能喜歡我?如果他是喜歡我的,為何這麼多年來從未聽他說起過……

椰子姑娘努力回憶,怎麼也覓不到端倪,除了最初的那一句「你好看」,六年來他老老實實地做朋友,並無半分逾越。

她心說,哈哈,是我自己想多了吧,椰子啊椰子,這個世界上幸運的姑娘那麼多,哪裡輪得到你這個走霉運的傢伙來當偶像劇女主角?

她站起身來滿屋子裡溜達,手拤在腰上,自嘲地哈哈大笑,一顆心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忽然發現自己對他始終是有好感的。

……怎麼可能沒有好感,一開始就有好感好不好,不然當年幹嗎拿走他的兩塊比薩,不然後來幹嗎老是見面聊天、喝茶吃飯?在他面前永遠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話,每次只要是他來接機,總會有種隱隱的心安。

可六年來習慣了朋友式的相伴,這份隱隱的好感並未有機會明確成喜歡……紙片上「聽話」那兩個字戳着她,他從未用這麼溫柔的口吻對她說過話,她拿不準這到底算什麼。

心跳得厲害,她開冰箱取蘋果,邊啃邊溜達到臥室門口,門是半掩着的,她隨手推開。

椰子姑娘在2007年的夏日午後發出一聲尖叫。

她扔掉手中的蘋果,一個虎撲,把自己拍在了臥室的床上。

她喊:公主床!我的公主床!

她把自己伸成一個「大」字,努力抱住整張床,她喊:……你不是丟給搬家公司了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他是個魔法師嗎?這簡直是個奇蹟。

椰子姑娘久久地趴在公主床上,這座城市是個戰場,一直以來她習慣了孤軍奮戰,未曾察覺背後有雙眼睛一直在默默陪伴。

這種感覺奇怪又新鮮,芥末一樣猛地轟上腦門,頂得人頭皮發麻、鼻子發酸。眼淚不知不覺地來了,好委屈啊……

椰子姑娘的腦子不夠用了,真沒出息,怎麼會這麼委屈?為何發覺自己是被人心疼着時,竟會委屈成這樣?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獨自摔倒的孩子不會哭喊,往往是家人在身邊時才哭花了臉。

在此之前,椰子姑娘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砸腫了腳指頭自己用創可貼纏,現在忽然冒出來一片樹蔭,一轉身就是一份觸手可及的安全感。

椰子姑娘雖是條漢子,但很多事情在不經意間慢慢發生改變,接下來的一整年,她驚恐地發現自己耐受打擊的能力仿佛忽然變弱。

是因為察覺到樹蔭的存在了嗎?

她給他打過電話,在她實在撐不住的時候,當時他正在北海潿洲島的海灘上散步。她開始訴說越來越惡化的現狀、內心的失重感、對明天的恐懼……語無倫次,語速越來越快。

她沒有向人訴苦的經驗,嘴裡一直在重複:我好難受,我心好慌。

我說不出來,我真的說不出來。

海潮聲從聽筒那頭隱隱傳過來。

她說:你在聽嗎?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想找你當垃圾桶……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海潮聲不見了,電話那頭是他平靜的呼吸。他淡淡地說:放心吧,有我呢……這是他思慮許久後想要說出的話。

他說:如果需要,我馬上出現。

他說話的口氣很認真,仿佛和她只隔着半條馬路,只要她一招手,他就會沿着斑馬線走到她的紅燈下。

電話的那頭,椰子姑娘突然清醒了。

該怎麼接話?該怎麼回答?……天啊,我到底是想要什麼,我到底是想幹什麼?長長的一段沉默,椰子姑娘逐漸冷靜了下來。

她說:沒事了,我好了,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廢話。

掛了電話,她想抽自己嘴巴,她跑到浴室指着鏡子裡的自己罵:椰子!你就這點兒出息嗎!

椰子姑娘第二天重新搬回了60平方的小公寓。

她在那套房子裡住了十一個月零三天,薔薇花開滿了窗台。

公主床她沒搬。

故事再次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