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椰子姑娘漂流記 · 四 線上閱讀

(四)

椰子姑娘有一段13年的漂流故事,這個故事至今尚未畫上句號。

1997年香港回歸,1998年椰子姑娘背井離鄉漂到深圳,她從事銷售,一干就是三年。

2001年的時候,她遇見了他。

他是西北人,內向,靦腆,身材瘦削,頂着一個圓寸。圓寸是檢驗帥哥的不二法門,走在街上常有路過的女生摘下墨鏡。

他那時搞建築設計,崇尚極簡,衣着非棉即麻、非黑即白,圖一個舒適方便,剪圓寸也是為了圖個方便。

吃東西也只圖方便,他愛吃比薩,天天光顧華強北的一家比薩店。

2001年的一天,他坐在比薩店角落裡,看着一個穿黃色裙子的姑娘,姑娘點單時,零錢撒了一地,正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撿。

他被耀得睜不開眼了。

陽光透過大玻璃窗鋪灑在姑娘的身上,明黃明黃的裙·擺,白皙的胳膊和白皙的腿……整個人像是會發光,鼻尖和下巴簡直就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樣。

滿地硬幣,滿地閃閃的光……這哪裡是在撿錢,分明是在撿星星。

怎麼會這麼好看?落霞

他忘記了吃東西,目瞪口呆地直視着。

姑娘撿硬幣的速度漸漸放緩,她抿着嘴,眉頭越皺越深,忽然一挺腰站起身,大踏步邁了過來。

她手拤在腰上,另一隻手點着他的鼻子,惡聲惡氣地問:你看什麼看!

他下意識地回答:……你好看。

姑娘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好看也不能多看,再看,戳你眼睛,你信不信!她比出兩根手指,往前探了一下,指甲尖尖,白得像春筍芽尖。

這個小仙女的脾氣這麼沖,他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慌忙站起來道歉,手撐進盤子裡,笨手笨腳地蘸了一掌的番茄醬。

第二天,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情景上演。

姑娘的小腦貌似不是很發達,硬幣叮叮噹噹又掉了一地。

她今天穿的是水紅色的裙子,整個人像一根剛洗乾淨的小水蘿蔔一樣。他捨不得拔開眼睛,心裡反覆滾屏着一句字幕:怎麼這麼好看?怎麼這麼好看?……姑娘撿完硬幣,好像不經意間掃了他一眼。

他條件反射一樣喊出聲來:我沒看!

喊完之後,他發現自己兩隻手擎在耳畔,擺出的是一副投降的姿態,怎麼搞的,怎麼會這麼緊張?

姑娘眯起眼,拤着腰慢慢走過來,她淡定地坐到他面前,很認真地問:你是剛當完兵回來嗎?

他說:……我上班好幾年了。

姑娘立馬切換回惡聲惡氣模式,說:你沒見過女人啊!

他快哭出來了,好緊張啊,腳和手都在哆嗦,怎麼會緊張成這樣?

姑娘說:氣死我了,你看得我渾身不自在,不行,我要吃你塊兒比薩。

她把手伸進他盤子裡,一次拿走了兩塊。

第三天,姑娘沒有出現,他在盤子裡莫名其妙地剩下了兩塊比薩,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

第四天,姑娘推門進來,掃了他一眼,象徵性地揮了揮手,算是打招呼,她說:奇怪咧,你怎麼天天吃比薩?

然後就這麼認識了。

他成了椰子姑娘生活中一個略顯奇怪的熟人。

椰子姑娘不常去比薩店,他們偶爾遇見,偶爾聊聊天。他發現椰子姑娘遠沒有她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凶,而且近距離看,她的皮膚好得要命,當真會發光。他和椰子姑娘面對面時,還是會緊張。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椰子姑娘一出現,立馬把雙手抄進褲子口袋,而不是擺放在桌面上,需要端杯子或拿東西時,就快速地伸出一隻手,然後快速地縮回褲兜。

椰子姑娘那時年輕,是條漢子,她缺乏一般小女生的敏感,一直不曾發現他的緊張。

椰子姑娘打趣過他一次:你練的這是什麼拳?有掌風哦。

他呵呵地笑,手插在口袋深處,潮潮的半掌汗。

日子久了慢慢處成朋友,偶爾一起吃頓飯,喝杯下午茶,偶爾分享一點兒彼此的生活。她的語速快而密集,他盡力跟上節奏並予以簡短回答。

這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自幼習慣文字表達,語言表達反而不熟練,鍵盤上洋洋灑灑倚馬千言,落在唇齒間卻往往只剩幾個字。

這點反而讓椰子姑娘十分欣賞。

她誇他:我這麼多朋友里,數你最懂得傾聽、最有涵養,那個老話是怎麼說的來着……敏於行,而訥於言。

他暗自苦笑,她太閃耀,他眯着眼看。

椰子姑娘不像別的女人,她好像對自己的性別認知極度不敏感,天生就不懂嬌憨,聊天的內容皆與風月無關,有時興之所至,小手一揮就拍桌子,她也不覺着痛。

他替她痛,但不好說什麼。

於是一個負責話癆,一個負責傾聽,一來二去,一兩年過去了。

他對現狀很滿意,雖然他們只是一對還算聊得來的普通朋友。

他手機里有了椰子姑娘的號碼,排在通訊錄的最前面,卻從未輕易去觸動。偶爾逢年過節時,椰子姑娘發來祝福短信,他禮貌地回復,用的也是群發格式的措辭。

椰子姑娘熱愛工作也熱愛生活,常背起大包獨行天涯。他從不是送行的那個人,但經常是接機的那一位,他不露痕跡,永遠喊了相熟的朋友一起,打着接風洗塵的名義。

他準點兒去接機,不遲到也不提前,見面後並不主動幫她背包、拎箱子、開車門,世俗的殷勤他不是不懂,只是懶得去表演。

他只主動給椰子姑娘打過一次電話,當時是2003年,非典。

災難就像一個噴嚏,打得人措手不及,深圳驟然成了SARS重災區。他給她打電話,用最平和的口吻和她聊天,講了一堆自己所了解的防護措施,並旁敲側擊地叮囑她戴口罩。

椰子姑娘奇怪又好笑,她那時旅行到了後藏的阿里,舉目四望茫茫的無人區,她說:顛倒了吧,應該是我慰問你才對。

他在電話那頭笑,說:可能是我自己太緊張了吧。

椰子姑娘朋友多,常在現實中穿行,他內向靦腆,常在自己的世界裡穿行,二人分屬不同的次元。

他喜歡她,但沒人知道他喜歡她。

他沒追她,很多話他從未說出口。

她一直單身,他也就一直單身。

轉眼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