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 五 線上閱讀

(五)

毛毛少年時有過三次離家出走的經歷。

他生於長江邊的小縣城樅陽,兵工廠的工人老大哥家庭里長大,調皮搗蛋時,父親只會一種教育方式:吊起來打。

真吊、真打、真專政。

父母沒有受過太多的教育,不太懂得育子之道,夫妻間吵架從不避諱孩子,他是在父母不斷的爭吵中長大的。

一切孩子的教育問題,歸根到底都是父母教育方式的問題。

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下成長的孩子大多脾氣古怪,自尊心極強。毛毛太小,沒辦法自我調節對家庭的憤怒與不滿,他只有一個想法:快快長大,早點兒離開這個總是爭吵的家。

毛毛第一次離家出走,是在10歲。爭吵後的父母先後摔門離去。他偷偷從母親的衣袋裡拿了50塊錢,爬上了一輛不知道開往何處的汽車,沿着長江大堤一路顛簸。

第一個晚上住在安慶市公共汽車站。

因為害怕,他蜷縮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50塊錢偷偷藏在球鞋裡。他累壞了,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時,發現球鞋還在,可是藏在鞋裡的50塊錢已經不見蹤影。

作為一個第一次來到大城市的孩子,他嚇壞了,正站在車站門口惶恐時,耳朵被匆匆趕來的母親揪住。

毛毛是被揪着耳朵拖回家的。

第二次出走則發生在一個夏天,他流浪了幾天後,走到了一個叫蓮花湖的地方。好多人在游泳,他眼饞,但沒有救生圈,隨手撿了一塊泡沫塑料就下水了……醒來時,一對小情侶正在扇着他的臉,着急地呼喚着他,旁邊許多人在圍觀。好險,差一點兒就淹死了。他再次嚇壞了,想回家,揣着一顆心逃票回了家。暴跳如雷的父親沒有給他任何解釋的餘地,他被吊在梯子上一頓暴打。

第三次離家出走時,他乾脆直接從安慶坐船到了江西的彭澤縣。

他在那裡碰見了幾個年輕人,他們說願意給毛毛介紹一份工作,並帶他去見老闆。老闆反覆檢查着毛毛的手,對着旁邊的人小聲說道:這是個好苗子。

他們端來熱水和肥皂,要和毛毛玩兒水中夾肥皂的遊戲。

機靈的毛毛藉口上廁所,繞過屋後小菜地,淋着小雨連跑帶爬了十多里路,才混上了回安慶的輪船。弦一松,又累又餓的毛毛昏倒在船艙過道的板凳上。

一位好心的老奶奶用一枚五分錢的硬幣在他的背上刮,颳了無數道紅印才救醒了他。很多年後,他才知道那種方法叫刮痧。

他沒成為小偷,也沒稀里糊塗地死在客輪上,灰溜溜地回了家。

又是一頓暴打,吊起來打,瘀痕鼓起一指高。

毛毛一次一次離家出走,一次一次被吊起來打的時候,有一個叫木頭的小姑娘在千里之外過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木頭比同齡的夥伴們幸福得多,父母疼愛她,她在愛里長大,懂事乖巧,很小的時候開始也學着去疼人。她每周末去探望奶奶,從書包里拿出自己儲存了一周的好吃的,捧到奶奶面前說:這是媽媽讓我帶給您吃的……從小學開始,每晚爸爸都陪着她一起學習,媽媽坐在一旁打着毛衣,媽媽也教她打毛衣,不停地誇她打得好。母女倆齊心合力給爸爸設計毛衣,一人一隻袖子,煩瑣複雜的花紋。

爸爸媽媽沒當着她的面紅過臉。

在一個暑假的傍晚,爸爸媽媽在房間裡關起門說了很久的話,門推開後,兩個人都對木頭說:沒事沒事,爸爸媽媽聊聊天哦……長大後她才知道,原來是有同事帶孩子去單位玩兒,小孩子太皮,撞到媽媽的毛衣針上弄瞎了一隻眼睛,家裡賠了一大筆錢。

高三那年,爸爸問木頭是不是想考軍校啊?當然是了,那是她小時候的夢想,穿上軍裝那該多帥啊。

體檢、考試,折騰了大半年,市里最後只批下一個名額,市長千金拿到了錄取通知書。

木頭抱着已經發下來的軍裝在房間哭了一整天,媽媽再怎麼耐心地勸說都沒有用,這是她第一次受傷害,難過得走不出來。媽媽關上門,摟着她的腰,附在耳邊悄悄說:不哭了好不好?不然爸爸會自責自己沒本事的,咱們不要讓他也難過好嗎……木頭一下子就止住眼淚了,她去找爸爸,靠在爸爸的肩頭說:爸爸我想明白了,上不了軍校沒關係,我還可以考大學。

爸爸說,咱們家木頭怎麼這麼懂事兒?

媽媽笑眯眯地說:就是,咱們木頭最乖了。

第二年的暑假,木頭接到了北京服裝學院和湖南財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爸爸媽媽一起送她去北京報到,爸爸專門帶了毛衣過去,見人就說:你看,我們家木頭從小就會做衣服。

木頭考上大學的時候,毛毛剛從技工學校畢業。

和平年代不用打仗,國家解散了很多兵工企業,他跟隨着父母從樅陽小城搬遷到另一個小城馬鞍山。他不招人喜歡,個子很小卻很好鬥,犯錯後父親還是會動手,好像直接的斥責才是他們認為最行之有效的交流方式。沒人和他溝通,他就自己和自己溝通,他開始玩木吉他。

音樂是寂寞孩子最好的夥伴,他的夥伴是他的吉他。

孤僻的毛毛在技校讀的是電焊專業,父親的意思很簡單:學個手藝,當個工人踏踏實實地捧着鐵飯碗過一輩子就很好了。

身處那樣一個男孩堆似的學校和班級里,他是不被別人注意的,直到學校的一次晚會上,這個平日裡大家眼角都不太能掃到的少年,抱着木吉他唱完沈慶的《青春》。

掌聲太熱烈,毛毛第一次獲得了一份滿足感和存在感。他高興壞了,跑回家想宣布自己的成功,又在話開口前生生咽了回去。

父親的臉色冷峻,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訴說。

父親問:你跑回來幹嗎?又惹什麼禍了?……學個電焊都學不好嗎!

仿佛被火熱的焊條打到了背部,他暗下決心,熬到畢業證到手,這樣的日子打死都要結束了。

很快,18歲的毛毛從技校畢業。

拿到畢業證的那一天,他狠狠地將電焊槍扔出去老遠,痛快地喊道:老子不伺候了!

一起扔掉的還有當時學校分配的鐵飯碗。

時逢毛毛18歲生日,當晚,他手裡攥着10塊錢,孤零零一個人來到一家街邊排檔。

炒了一盤三塊錢的青椒乾絲,要了一瓶七塊錢的啤酒,他坐在路燈下,對着自己的影子邊喝邊痛哭流涕。

家人找到他,拖他回家,一邊拖一邊問:你哭什麼哭,你有什麼臉哭!

他掙扎,借着酒勁兒大吼:別管我,我不回家,我沒有家,我不要家!

毛毛起初在當地的一家酒吧當服務生,後來兼職當駐場歌手,有抽獎節目時也客串一下主持人,每月300塊。睡覺的地方是在酒吧的儲物間,吃飯在街邊攤,他認為自己已經成年了,不肯回家。

他唱出來一點兒名堂,夜場主持的經驗也積累了一點兒,開始給來走穴的人配戲,繼而自己也開始走穴。數年間幾經輾轉,1999年,毛毛走穴到了廈門。

廈門的夜場多,為稻粱謀,他紮根下來。

他的出租房窄小逼仄,一棟摩天大廈擋在窗前,日光曬不進來。

他不知道,一個正在那棟摩天大廈里上班的白領姑娘,會在八年後成為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