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 四 線上閱讀

(四)

工程快接近尾聲時,阿明被安排去修建地牢。

地牢修建在山坳最低處,四周懸崖,上面灌木茂密。

光地基就挖了一個多星期,採石隊從遠山炸來許多巨石,拖拉機運到這裡,四人一組,拇指粗細的鐵鏈捆住巨石一一抬到指定地點,阿明磨破的肩膀長出了老繭,巨石讓他自此一肩高、一肩略低。

耗時兩個多月後,地牢初具規模。

阿明站在這個直徑10米、深15米的地牢里,抬頭仰望天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猛然襲來,四周牆壁光滑,空無一物,地底的暗河裡透來陣陣寒流,小吼一聲便會發出巨大迴響。

真的有人將被終身囚禁於此?乖 摸摸頭

他爬出地牢,一刻都不願待在這裡,打心裡盼望工程早日結束,期望能領全工資然後早點兒離開。工頭不放人,說工程還沒完,他開玩笑嚇唬阿明說:你要是現在跑了的話,就把你抓回來扔進去。

雖是玩笑,卻讓人心悸。

又用了一個來月的時間,地牢正上方修建了一座碉堡,碉堡很嚴實地將整個地牢隱藏在下面,通往地牢的入口不過是一個直徑50厘米左右的洞口,讓人從外面無法察覺到地牢的存在,人爛在裡面也不會有人知道。

終於結束了,也不知誰將被扔進去。

阿明領到了一部分工錢。

他已經很久沒去過鎮子上了,現在手上有錢了,他心急火燎地跑去買磁帶。

湖南人不賣磁帶了,他攤位上掛着三五把吉他出售。

阿明曾經見過吉他。外公外婆的寨子裡有戶殷實人家,他家裡就有一把,寨子裡的人都稱之為「大葫蘆瓢」。那戶人家沒人會彈,只是掛在牆上做裝飾,不讓人碰的。

吉他的聲音阿明不陌生,幾十盤磁帶的薰陶已經讓他深愛上了吉他的音色。

阿明當機立斷買了人生中第一件樂器,國產廣東紅棉吉他,170塊錢,一個星期的工錢。

除了那個撿來的隨身聽,從小到大,這是他給自己置辦的最值錢的一樣家產。湖南人收錢時莫名其妙地問了他一句:貴不貴?

他不覺得貴,怎麼會貴呢,170塊錢買來個希望。

阿明發覺彈出來的聲音和隨身聽里的完全不一樣,破鐵絲一樣,難聽得要死,糾結琢磨了好幾天,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他懷疑湖南人賣給他一把壞了的琴,生氣地扛着吉他去理論。

湖南人罵他:鳥你媽媽個×,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嗎?你不知道吉他調弦後才能演奏嗎?

湖南人調過弦後,阿明順手一彈,喜形於色,這次和錄音機里的音色一樣了。湖南人斥罵嘲諷了他半天,然後丟給他一本《民謠吉他入門教程》。

他對阿明說:要麼別練,要練就好好練,吃得苦,霸得蠻,將來你才能靠它吃飯。他怎麼知道我有這個野心?

阿明的呼吸急促起來,靠音樂吃飯……就像那些磁帶上的歌手一樣嗎?他抱緊吉他,像抱住一副登天的梯子。

湖南人不耐煩地攆走了他,沒收書錢。

工程雖然結束了,但大部分工錢卻被拖欠着沒有結清。

邊練琴,邊等工錢,工錢遲遲不到,兩個月後阿明加入了另一個工隊,到了一個叫作富板的小鎮,為那裡的村莊接通電線。

富板有個叫作南亮的村子,阿明戲稱它為「難亮」,道路崎嶇,電纜很難架設,而且當地人都用一種排斥疑惑的態度相待,不怎麼待見他們的工作。

村民不太清楚阿明他們的來意,50歲以上的老人都聽不懂漢語,還好此行的司機是緬族人,溝通了好幾天,村里人才放鬆了警惕。

這個村子有一兩百戶人家,依山而建,村前小河,河畔農田。

時已入秋,水稻已收割完畢,田間只剩一堆堆農戶儲存下來餵牛的草垛,幾頭水牛散放田間,不時有幾隻白鷺尾隨着水牛,踱來踱去。

如此景致,頗能靜心,適合操琴。

阿明工余時間坐在河畔練琴,教材捧在手上,吉他橫在膝上,不知不覺就練到暮色昏沉,不知不覺就練到月朗星稀。水牛陪着他,白鷺飛走又飛來,並不怕他,偶有村人路過,駐足半天安靜地聽,也不過來聒噪打擾他。

基本的吉他和弦他差不多都掌握了,陪着叮咚的吉他聲,他輕輕唱歌,水牛掃着尾巴,靜靜地聽,水霧升起來,露水凝起來,衣衫是濕的。

這個村子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全村傣族,村子中央一座佛寺,阿明住的地方就在佛寺邊上。

這是一間傣族傳統竹樓,一樓堆放着僧人用的柴火,二樓原本是僧人擺放雜物的地方,現在騰出來給工人暫住。

阿明覺少,時常半夜爬起來,坐在竹樓邊練琴。整個村子都是睡着的,只佛寺里有幾點燭火,僧人的木魚聲有規律地響着,仿佛節拍器。

日間勞作,夜裡練琴。

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村子裡每戶人家都通上了電,村民早已拋去了成見,對待工人很客氣,阿明的心裡對這個村子生出些親近,這種感覺和在雨林里的工地時不同,同修建地牢時可謂天差地遠。

工程結束,臨別時,村裡的頭人岩嘎領着一大群村民送來了自釀的水酒。從翻譯口中得知,頭人很感激工人們,問工隊裡有沒有未婚的小伙兒,他願意把村裡的姑娘嫁給他們。

頭人說:那個會唱歌的小伙子就不錯。

頭人岩嘎帶領着全村男女老少在佛寺外的大榕樹下為工人們送行,他對阿明說:你不肯留下沒關係,給我們留下一首歌吧。

這是阿明的第一次演出,幾百個人雙手合十,笑着看着他。

他緊張極了,半首歌還沒彈完,就撥斷了二弦,他尷尬地立着,紅着臉承諾將來練好了吉他一定再來給大家唱歌。

頭人和村民笑着鼓掌,他們說:類的、類的(好、好)。

在富板鎮陸續做了一些電路維修工作,一個月後,阿明回到了軍校附近的那個小鎮。

軍校的工錢依然沒有結到。弟弟因沒考上初中,也來到了這裡,阿明和弟弟斷斷續續地在這個小鎮上干一些零活兒維持生計。

就這樣,拖滿了一年,軍校的工錢終於結清了。

那一年,金三角很不穩定,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頻繁發生武裝衝突,局勢很嚴峻,當地武裝開始從工人中軟硬兼施吸納兵員,已經習慣了佤邦生活的阿明不想扛槍殺人,他背着吉他,揣着那個寶貝隨身聽,匆匆翻越國境線。

17歲到19歲,他掙了一份苦力錢,練了一手吉他,自學了數千個字,聽爛了幾百首歌,在金三角的緬甸佤邦待了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