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25 隨軍牧師 · 3 線上閱讀

牧師搖了搖頭,絕望地咬着他那干硬的下唇走了出去。天色還這麼早,卻已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森林裡空氣要涼爽些。他的嚨喉焦干而疼痛。他慢慢走着,沮喪地自問還能有什麼新的不幸降臨到他身上;就在這時,林中那個發瘋的隱士從一片桑樹叢後面突然跳了出來,落在他面前。牧師拼命叫喊起來。

這個面無血色的高個子陌生人被牧師的叫喊聲嚇得直往後退。「不要傷害我!」

「你是誰?」牧師喊道。

「請不要傷害我!」那人也喊。

「我是隨軍牧師!」

「那你為什麼想傷害我?」

「我不想傷害你!」牧師堅持道,火氣越來越大,儘管他站在原地並沒有動。「只管告訴我你是誰,要我怎麼樣。」

「我只想問清楚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是不是得肺炎死掉了,」那人大叫着回答,「我就想知道這事。我住在這裡。我的名字叫弗盧姆。我屬於這個中隊,但我住在這兒,森林裡。你隨便找人問問。」

牧師凝神打量了一番這個古怪而畏縮的人,慢慢恢復了鎮靜。這人爛糟糟的襯衣領子上綴着一對鏽蝕的上尉領章。一個鼻孔下長着顆帶毛的黑痣,小鬍子濃密、粗硬,顏色和楊樹皮差不多。

「你如果屬於這個中隊,為什麼住在樹林裡?」牧師好奇地問。

「我必須住在森林裡,」上尉暴躁地答道,好像牧師應該知道這事似的。他慢慢直起身來,仍舊不放心地盯着牧師,儘管他比牧師高出整整一個頭還多。「難道你沒聽見人人都在談論我?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曾經發誓說,等哪天夜裡我睡熟了,就要割斷我的喉嚨,所以只要他還活着,我就不敢睡在中隊裡。」

牧師懷疑地聽着這不大合情理的解釋。「可這太難以置信了,」牧師答道,「那將是謀殺。你為什麼不向梅傑少校報告這事?」

「我確實向梅傑少校報告過,」上尉傷心地說,「可梅傑少校說,我要是再跟他講這事,他就要割斷我的喉嚨了。」這人畏懼地打量着牧師,「你不是也要割斷我的喉嚨吧?」

「哦,不,不,不,」牧師安慰道,「當然不會。你真的住在樹林裡?」

上尉點了點頭。牧師凝視着他那張因疲乏和營養不良而顯得毛孔粗大、顏色灰白的臉,心裡又是可憐又是尊敬。那人瘦得皮包骨頭,皺巴巴的衣服掛在身上,就像一堆亂糟糟的麻袋。他一身上下沾滿了乾草屑,急需理髮,眼睛下面還有大大的黑眼圈。牧師被上尉這副苦哈哈、骯髒破爛的模樣感動得幾乎流出了眼淚,想到這個可憐的人每天都得忍受許多難耐的苦楚,心裡充滿了敬重和同情。他壓低嗓門謙恭地問:

「誰替你洗衣服?」

上尉鄭重其事地噘起嘴唇。「我找了路那頭一家農戶的洗衣婦。我把衣服放在拖車房裡,每天溜進去一兩次,拿條乾淨手帕或者換身內衣。」

「到冬天你打算怎麼辦?」

「哦,我想,到那時候就該回中隊了。」上尉答道,頗有點殉道者的自信,「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老是向大家保證,他將得肺炎死掉,所以我想我只要有點耐心就行,等着天氣冷一點,潮濕一點。」他疑惑地審視了牧師一番,「這事你一點都不知道?難道你沒聽見大夥都在談論我?」

「我想,我從來沒有聽見任何人提起過你。」

「唔,那我就真的不懂了。」上尉頗受傷害,但還是裝出樂觀的樣子繼續說道,「瞧,現在差不多是九月了,我想不會等太久吧。下次哪個小伙子問起我,呃,你只管告訴他,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去加班加點,把我那些老夥計宣傳報道全都整出來。你願意這樣對他們說嗎?就說冬天一到,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隊。行嗎?」

牧師鄭重地記住了這些預言式的話,為話里的深奧含義而格外出神。「你靠漿果、藥草和根莖為生嗎?」牧師又問。

「不,當然不。」上尉驚訝地答道,「我從食堂後面溜進去,到廚房吃東西。米洛給我三明治和牛奶。」

「下雨天你怎麼辦?」

上尉的回答很坦率。「我就淋濕了。」

「你睡哪裡?」

上尉迅速蹲下身子抱成一團,開始一點點後退逃避。「你也想?」他狂亂地叫喊道。

「啊,不,」牧師喊道,「我向你發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嚨!」上尉堅持道。

「我向你保證。」牧師懇求道,可惜太遲了,這個難看的長毛怪已經消失,十分利索地融進了樹葉與光影雜糅而成的五彩斑斕、支離破碎的怪異結構之中,弄得牧師甚至開始懷疑這人剛才就在那裡。出了這麼多荒謬的事,他都不敢肯定哪些事情是虛幻的,哪些真的在發生。他想儘快查明林子裡這個瘋子的情況,看看是不是真有個弗盧姆上尉,但是他很不情願地想起,他的當務之急是要安撫惠特科姆下士,因為自己太疏忽,沒有把足夠的職責委託給他。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牧師步履沉重、無精打采地穿過樹林,一路上口渴難挨,累得幾乎走不下去了。一想起惠特科姆下士,他就懊悔自責。他祈求等他到達林間空地的時候,惠特科姆下士不要在那裡,這樣他就可以毫無困窘之色地脫去衣服,好好洗洗胳膊、胸脯和肩膀,喝點水,清清爽爽躺下,也許還能睡上幾分鐘;可是他註定還要遭遇另一次失望、另一場震驚,因為他到達之時,惠特科姆下士已經是惠特科姆中士了,他脫掉襯衣正坐在牧師的椅子上,用牧師的針線把新的中士臂章縫在衣袖上。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並且命令牧師立即去見他,談談信件的事。

「啊,不!」牧師呻吟道,他目瞪口呆地一屁股坐在行軍床上。他的保溫水壺空了,而他實在是心慌意亂,沒想起那隻李斯特水袋就掛在外面兩頂帳篷之間的陰涼處。「我不敢相信,我簡直不敢相信,有人竟然真的以為我在偽造華盛頓·歐文的簽名。」

「不是那些信件,」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他顯然在欣賞牧師的窘迫樣,「他想見你,談談給傷亡人員家屬寄發慰問信的事。」

「就是那些信?」牧師驚訝地問。

「對嘍,」惠特科姆下士幸災樂禍地說,「你不准我來發信,他真的要罵你個狗血淋頭了。我提醒他,慰問信可以附上他的簽名,他可是讚賞得不得了啊,你真該來瞧瞧。這就是他提升我的原因。他絕對相信,他們會讓他上《星期六晚郵報》的。」

牧師越發摸不着頭腦。「可是他怎麼知道我們正在考慮這個主意?」

「我去他辦公室告訴他的。」

「你都幹了些什麼?」牧師尖銳地質問道,並帶着一股罕見的怒火一下子蹦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徵求我的許可竟然越級找上校去了?」

惠特科姆下士厚顏無恥地咧嘴笑了,一臉心滿意足的輕蔑神情。「對了,牧師,」他回答說,「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別追究這事了。」他安閒地笑着,惡意地忽視着牧師的感受,「如果卡思卡特上校發現,我跟他說了我的主意你就要報復我,他可不會高興。你是明白事理的,對吧牧師?」惠特科姆下士繼續說道,又啪嗒一聲輕蔑地咬斷了牧師的黑線,開始把襯衫扣上。「那個蠢傢伙還真以為這是他聽到過的最妙的主意呢。」

「這甚至有可能讓我上《星期六晚郵報》呢。」卡思卡特上校在辦公室里笑着誇耀。他一邊來來回回快活地高視闊步,一邊責罵牧師:「你真沒頭腦,看不到其中的妙處。你有惠特科姆下士這樣一個好部下,牧師。我希望你有頭腦,能看到這一點。」

「惠特科姆中士。」牧師糾正道,他沒來得及控制住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惱火地瞪眼。「我是說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偶爾也認真聽聽,不要老是找茬兒。你不想一輩子就當上尉吧,是不是?」

「長官……」

「好吧,你這樣下去,我實在看不出你能有什麼出息。惠特科姆下士覺得你們這些人一千九百四十四年都沒想出個新鮮主意來,我傾向於同意他的看法。聰明的小伙子,那個惠特科姆下士。好了,一切都會改變的。」卡思卡特上校以堅決的姿態在辦公桌前坐下,把桌墊上的東西清理開,留出一大塊乾淨的空間。清好後,他用手指在裡面敲了敲。「從明天起,」他說,「我要求你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給大隊裡每個陣亡、受傷或被俘人員的直系親屬寫一封慰問信。我要求信要寫得誠懇,我還要求信里寫進許多個人詳情,這樣你們說的每一個字無疑都是我的真心話了。清楚了嗎?」

牧師衝動地上前一步表示反對。「可是,長官,這是不可能的!」他衝口而出,「我們並不那麼了解每個人。」

「那有關係嗎?」卡思卡特上校質問道,隨後溫和地微笑說,「惠特科姆下士拿來了這封最基本的通函,可以應付幾乎任何情況。聽着:『親愛的夫人、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您的丈夫、兒子、父親或兄弟陣亡、負傷或戰場失蹤,對此本人深感悲痛,無法用言語形容。』如此等等。我認為這句開場白準確地概括了我的感受。聽着,要是你覺得幹不了,那就最好讓惠特科姆下士把這事包了。」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出他的煙嘴,用兩手輕輕扭彎,好像那是一根鑲嵌瑪瑙和象牙的馬鞭。「這是你的一個毛病,牧師。惠特科姆下士告訴我,你不知道怎樣把職責委託給下屬。他還說你沒有創新精神。你不會不同意我所說的吧,嗯?」

「我同意,長官。」牧師搖了搖頭,感到一陣可鄙的怠情,因為他不知道怎樣把職責委託給下屬,又沒有創新精神,還因為他真的非常想說不同意上校的話。他心裡一團亂麻。他們正在外面射擊飛碟,槍聲每響一次,他的神經就受到一次刺激。他無法適應這些槍聲。他被四周裝滿梅子番茄的筐子包圍着,幾乎確信在很久以前某個類似的場合,自己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里,周圍也是那些同樣的筐子,裝着那些同樣的梅子番茄。又是既視感。這場景顯得十分熟悉,然而同時又顯得非常遙遠。他的衣服摸起來又骯髒又陳舊,而且他非常擔心身上有股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