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 · 三 線上閱讀

(三)

老兵1984年初次參戰,二山輪戰,又名中越邊境戰。

參戰前寫血書,老兵把手指切開,剛寫了一個字,傷口就凝住了,旁邊的戰友打趣他:你凝血機制這麼強,想死都難。

一語成讖,老兵的血小板密度保了他一條命。

老兵時任偵察連副連長。

偵察連一馬當先,是全軍尖刀中的刀尖,沿文山一線,自麻栗坡扎入,最遠深入敵後400公里。因偵察需要,穿的是敵軍的軍裝,最近的時候隔着兩三米的距離和敵方打照面,隨時做好殺人和被殺的準備。

叢林遭遇戰是家常便飯。1984年6月3日,老兵經歷了記憶里最深刻的一次肉搏戰,雙方都用了56式軍刺,老兵的右腿肚被捅穿,他割斷了對方的喉管。是役,敵軍大多是特工級的偵察員,單兵作戰能力突出,卻被老兵的偵察連整隊殲滅。

老兵雖是江浙人,卻驍勇得很,扣林山戰役時,他領着一個排偽裝成一個營,據守高地一晝夜。增援的隊伍一度被阻在半途中,老兵領着手下的幾十個兵一次又一次擊退敵方整營建制的波浪攻擊。

輾轉征戰的數年間,老兵到過74個高地。

斥候難當,無給養、無後援,初入叢林時沒有經驗,單兵配備不過五塊壓縮餅乾、兩個軍用罐頭,幾天就吃完了,然後他們吃蛇,生吃,吃各種蟲子。

吃毛毛蟲時,用軍用雨布一蒙,點起羊油蠟燭灼去毛毛蟲的硬毛,整個兒囫圇塞進嘴裡,一嚼,滿嘴黏稠的汁兒,像魯菜上勾的芡。

最常吃的是蚯蚓,雨林潮濕,有成千上萬的蚯蚓,紅的、黃的、粉紅的,取之不竭。

人手咸,觸碰到蚯蚓的體表,它立馬渾身分泌出噁心的黏液,實在難以下咽。必須翻過來吃,找根樹枝,像翻洗豬大腸一樣,把整條蚯蚓從外到里翻起來,不管什麼顏色的蚯蚓,翻過來後都是生豬肥肉一樣的雪白,蚯蚓食泥,把泥巴揩掉,閉上眼睛往嘴裡丟,咯吱咯吱地嚼,抻着脖子往下吞咽。

味道好像啃了一口中南雨林的腐殖紅土。

貓耳洞自然是要住的,進洞前全員脫衣服,不脫不行,水汽一浸,濕氣一泛,人會爛襠。最潮濕時,洞中有半米多深的水,人蹲靠在其中,濕氣透骨,瘙癢難耐,撓出血來還是癢,終身的後遺症。

煩人的還有螞蟥,鑽進肉里,揪不得拽不得,越拽越往裡鑽,火也燒不得,否則半截燒掉半截爛在體內,螞蟥有毒,整塊肉都會糜爛。

扣林山、法卡山、八里河東山……老兵兩隻胳膊上布滿了螞蟥眼,戒疤一樣,但數量沒有他殺的人多。

大大小小的陣地戰及遭遇戰,他斃敵20餘人,還不包括遠距離擊斃的。

參戰一年後,老兵已從副連長升為偵察大隊代理營長,彼時他二十三四歲光景,手底下的幾百名士兵大多只有18、19或20歲。

這幾百名年輕人,大多殞命於1985年5月28日。

當日,他們為了應對越軍的6月反擊,深入敵後偵察火力配備、彈藥基數、換防兵力。剛剛完成偵察任務,返程行至麻栗坡,離國境線只有48公里處時,忽然遭遇重火力伏擊,被包了餃子。

敵方看來蓄謀已久,把他們圍在了壩子底,圍起的口袋只留北面一隅,那是無法去突圍的敵方陣地。

包圍圈越縮越小,平射機槍和火焰噴射器交錯攻擊,眼瞅着老兵和他的偵察大隊就要全體被俘被殲。

槍林彈雨中,老兵組織大家做了一次舉手表決,然後呼叫後方炮火覆蓋:以偵察大隊為中心,500米半徑內炮火覆蓋。

他們請求的是一次自殺式的炮火覆蓋。

若用四個字解釋,就是:向我開炮。

在和後方爭犟了13分鐘後,呼嘯的炮火覆蓋了整個包圍圈。

頃刻,越南的重炮開始了反覆蓋,雙方的炮戰不斷升級,雨點一般的炮火揭開的是後來被軍事戰略學家載入史冊的「5?28」炮戰。

他什麼都聽不見,不停地中彈,被炸飛,又二度被炸飛,氣浪把他掛到了一旁報廢的坦克炮筒上。

手下的人全都沒了,只留下老兵一條命。

他原本也活不了,第一次打掃戰場時,人們以為全員陣亡,並無人發現他還有一絲氣息。直到次日凌晨,他才被人發現。

整整兩個月後,老兵在千里之外的昆明陸軍總醫院恢復了幾分鐘意識,然後繼續墮入沉沉的昏迷。

他當時的傷情如下:

胸椎骨斷4截

腰椎斷2截

左肋骨斷5根

右肋骨斷9根

左手手腕斷裂

右耳缺失

右肺穿透傷多處

右肩粉碎

雙眼眼膜灼傷

上下門齒缺失

腦部顱骨變形,3公分的彈孔2處全身彈片無數

……

幾乎已經稀巴爛的老兵命不該絕,他奇蹟般地活了下來,這或許歸功於他過人的凝血機制,或許冥冥中上天希望留下一個活口做見證。

全隊陣亡,只余他一條人命。

「5?28」之後的七個月內,老兵時而昏迷時而甦醒,歷經了24次大手術,被定為二等甲級傷殘,醫生費盡心力救治後,篤定地下結論:全身癱瘓,終生臥床。在術後的昏迷中,軍委嘉獎他為一等功臣,終生療養,享受正團待遇。

老兵全身癱瘓,一動不動地躺在療養院病床上,躺到1988年8月1日時,他將自己的終生俸祿捐獻給了希望工程。

他說:把這些錢花在該花的地方吧。

老兵當時每月領取的各種補貼是1300元。在1988年,1300元不是個小數目,隨着時間更迭,這個數字水漲船高,但不論漲得有多高,26年來,老兵分文未動,幾百萬元的人民幣全部捐了出去。

他的戰友們都死了,只剩他一人孑立世間,理所應當的俸祿他不要,他不肯花這份飽浸熱血的錢,固執地選擇終生捐贈。

老兵癱瘓了整整四年。慢慢恢復了一點兒上肢力量,可以輕輕地撓撓雨林濕氣遺留的瘙癢。

一天,他夜裡睡覺時,迷迷糊糊中撓破了肩胛處的皮膚,摳出了一枚彈片。

半睡半醒間他繼續摳,摳得床單上鮮血淋淋,摳得背上稀爛,到天亮時,他摳出了幾乎一瓶蓋的彈片。

奇蹟發生了,老兵不可思議地站起來了,療養院的人都震驚了。

一年後,療養院的人們再度震驚:老兵跑了。

他是國家天經地義要養一輩子的人,但他決絕地認為自己既已康復,就不應再占用資源。

他用了一整年的時間恢復好身體,然後跑了。

翻牆跑了。

拿命換來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不論是榮譽、光環,還是後半生的安逸,隨手撫落,並未有半分留戀。

八千里山河大地,他兩手空空,獨行天涯。

老兵在人們視野中消失了很多年,家人、朋友、戰友,無人知曉他隱去了何方。直到很多年後,他家鄉的一位親友無意中走進了一家燒烤店……這時的老兵已經自力更生,擁有了另外一種人生。

他選擇了一個離他的戰友們不算遠的南方小城,吃飯、睡覺、喝酒、做小生意,安安靜靜地生活。

那座小城叫麗江,位於中國西南——邊陲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