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24 米洛 · 3 線上閱讀

米洛雙手抓住上方的樹枝,帶着極度的小心和焦慮,在樹杈上開始一英寸一英寸地側身往外挪。他的臉因為緊張而繃得緊緊的,當他發現自己安全地坐在約塞連身邊時,不禁長舒了一口氣。他充滿感情地撫摸那棵樹。「這樹還真不錯。」他以特有的感激口氣讚嘆道。

「這是生命樹,」約塞連說話時晃動着他的腳趾,「也是區別善惡的樹[53]。」

[53]見《聖經·創世記》。

米洛眯起眼睛仔細打量樹皮和樹枝。「不,它不是,」他答道,「這是棵栗樹。我應該知道的,我賣栗子。」

「隨你怎麼叫。」

他們坐在樹上,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兩人都懸垂着腿,雙手幾近筆直地舉着,抓住上頭的樹枝,一個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只穿了一雙膠底涼鞋,一個齊齊整整穿着橄欖綠粗呢毛料軍裝,領帶系得緊緊的。米洛不自信地從眼角打量約塞連,謹慎地猶豫着。

「我想問你件事,」他終於說道,「你什麼衣服也沒穿。當然我不想管什麼閒事了,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不穿軍服?」

「我不想穿。」

米洛麻雀啄食似的連連點頭。「明白了,明白了。」他急忙說明,一臉鮮活的迷茫,「我完全理解。聽阿普爾比和布萊克上尉說你瘋了,我只是想問問清楚。」他又禮貌地猶豫了,掂量着下一個問題,「難道你再也不穿軍服了?」

「我可沒這麼想。」

米洛假裝來勁地點點頭,表示他仍然理解,之後就默不作聲地坐着,滿心的疑慮不安,神情沉重地陷入了深思。一隻紅冠的鳥從下面倏地穿過,有力的黑色翅膀在顫動的灌木叢背景上劃出一道痕跡。約塞連和米洛坐在背陰處,讓薄薄的一層綠葉遮着,周圍則主要是其他灰色的栗樹和一株銀色的雲杉。太陽高高地掛在頭頂上廣闊的湛藍色天空中,珠串般低低地綴着的幾團蓬鬆的白雲,白得純淨無瑕。沒有一絲風,他們周圍的樹葉一動不動地低垂着。樹蔭如羽毛般輕軟。一切都平靜安詳,除了米洛;只見他突然直起腰來,壓低嗓門叫了一聲,激動地指着什麼。

「快看!」他驚呼道,「快看!那邊正在舉行葬禮。那兒像是公墓,對嗎?」

約塞連聲調平穩慢吞吞地回答他:「他們在安葬一個小伙子,那天在阿維尼翁上空,被打死在我的飛機上。斯諾登。」

「他出了什麼事?」米洛問,害怕得聲音都變了調。

「他被打死了。」

「那太可怕了。」米洛悲嘆道,褐色的大眼睛充滿了淚水,「可憐的孩子。這實在太可怕了。」他使勁咬着顫動的嘴唇,等他繼續的時候,聲音激昂起來,「食堂如果不同意購買我的棉花,事情將會更加糟糕。約塞連,他們是怎麼了?難道他們不明白這是他們的辛迪加?難道他們不知道人人都有股份?」

「我帳篷里那個死人也有股份?」約塞連刻薄地問道。

「他當然有,」米洛慷慨地保證說,「中隊每個人都有股份。」

「他進都沒進中隊就被打死了。」

米洛靈巧地做了一個苦臉便扭開了頭。「我希望你不要總是拿你帳篷里那個死人來挑剔我,」他不滿地懇求道,「我跟你說過,那人被打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看到了這個壟斷埃及原棉市場的大好機會,結果給我們惹來這麼大的麻煩,這是我的錯嗎?我難道事先就該知道將出現供應過剩嗎?那些日子我哪知道什麼是供應過剩!壟斷市場的機會可不是經常有的,我遇到機會能一把抓住就已經很精明了。」米洛正要呻吟,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原來他看到六個穿軍裝的護柩人從救護車上抬下一口簡樸的松木棺材,輕輕放在地上,旁邊便是新挖的墓穴那豁開的洞口。「而現在我連一分錢的棉花都賣不出去。」

對於這一套浮誇虛偽的葬禮,還有米洛如喪考妣的悽苦模樣,約塞連根本無動於衷。隨軍牧師的聲音從遠處纖細地飄然而來,成為無法分辨乃至幾乎聽不見的單音調,就像若有若無的嘟噥聲。約塞連可以從那鶴立雞群的瘦高身影辨認出梅傑少校,又覺得認出正在用手帕擦額頭的是丹比少校。自從與德里德爾將軍口角之後,丹比少校就一直沒止住顫抖。幾排士兵圍繞那三個軍官站成弧形,一個個僵硬得像木頭,四個身穿條紋工作服的掘墓人悠閒得很,一臉冷漠地倚着鏟子,身邊是一大堆鮮艷而不甚協調的紅銅色泥土。約塞連盯着看的時候,牧師抬眼向他送來天使般的目光,隨後有點苦惱地用手指壓了壓眼睛,又往上朝約塞連望望,似在搜尋什麼,然後低下頭,結束了約塞連視為葬禮高潮的最後程序。那四個穿工作服的人用吊索吊起棺材,慢慢放進墓穴。米洛猛烈地戰慄起來。

「我不能看了,」他叫道,極度痛苦地轉過臉去,「我絕不能坐這兒只是看,那些食堂在讓我的辛迪加死亡。」他咬牙切齒,又搖搖頭,滿臉難忍的悲哀和怨恨,「他們要是有一丁點忠誠,就會買我的棉花買到虧本,這樣他們就能接連不斷買我的棉花買到更加虧本。他們就會放火,把內衣和夏季軍裝統統燒掉,好形成更大的需求。但是他們什麼也不肯做。約塞連,你就幫我試試把這團巧克力裹棉花團吃完吧,也許現在味道更鮮美了。」

約塞連推開了他的手。「算了吧,米洛,人沒法吃棉花。」

米洛的臉狡猾地收窄了。「這其實不是棉花,」他勸誘道,「剛才我在開玩笑。其實是棉花糖,美味的棉花糖。吃吃看吧。」

「現在你在撒謊。」

「我從不撒謊!」米洛反駁道,帶着驕傲的自尊。

「你現在就在撒謊。」

「我只在必要的時候撒謊,」米洛辯解道,他將目光移開片刻,一邊迷人地眨着眼睛,「這東西比棉花糖好,真的。它是用真棉花做的。約塞連,你一定要幫我讓他們吃下它。埃及棉花可是世界上最好的棉花。」

「但它無法消化,」約塞連強調說,「會弄得他們嘔吐的,你明白嗎?你要是不信,幹嗎不自己試試拿它當主食?」

「我試過了,」米洛鬱悶地承認,「搞得我很噁心。」

墓地里青黃雜糅,黃的如乾草,青的如煮熟的捲心菜。不久,牧師後退幾步,那身穿米黃色服裝、圍成新月形的人群便開始慢吞吞地散開,就像水面漂浮的碎片。這些人不急不慢、不聲不響地往停放在高低不平的土路邊的車輛游移而去。牧師、梅傑少校和丹比少校愁悶地低着頭,無人理睬地自成一隊,朝各自的吉普車走去,彼此之間保持着幾英尺的距離,好像素不相識似的。

「事情都結束了。」約塞連說。

「事情全完了,」米洛沮喪地贊同道,「再沒有任何希望了。這全都怪我讓他們自作決斷。這倒給我上了一課,下次做這樣的事情,一定要明確紀律。」

「你為什麼不把棉花賣給政府?」約塞連漫不經心地建議道,一邊觀看那四個穿條紋工作服的人滿滿地鏟起紅銅色泥土,填回墓穴里去。

米洛粗暴地否決了這個想法。「這可是原則問題,」他口氣堅決地解釋道,「政府不能插手生意,我也是世界上最不願意把政府牽扯進我的生意里的人。不過政府的職責就是做生意[54],」他靈機一動,想起了這句話,於是興高采烈地繼續道,「卡爾文·柯立芝就是這麼說的。卡爾文·柯立芝做過總統,所以這話一定沒錯。政府確實有責任把我手頭沒人肯要的埃及棉花統統買下來,這樣我就可以賺到錢了,不是嗎?」米洛的臉色突然又陰沉下來,情緒陷入憂鬱的焦慮之中,「可我怎樣才能讓政府這麼做呢?」

[54]卡爾文·柯立芝原話為「美國人民的主要事務是工商業」(The chief business of the American people is business)。前文米洛說「政府即人民」,所以這話就等同於「The business of government is business」。

「向它行賄。」

「向它行賄!」米洛大怒,又差點失去平衡把脖子摔斷。「你太可恥了!」他厲聲責罵道,鼓脹的鼻孔和端莊的嘴唇里噴出道德的火焰,一上一下直衝向他那紅褐色的小鬍子,「行賄違法,你是知道的。不過賺錢卻不違法,對吧?所以,我為了賺取合理的利潤而去行賄,就不能算是違法的了,不是嗎?不算,當然不算!」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臉上帶着柔和而近乎可憐的神情,「可我怎麼知道該賄賂誰呢?」

「哦,這你不用擔心。」約塞連乾巴巴地傻笑一聲,安慰道。這時吉普車與救護車的引擎聲打破了昏沉沉的寂靜,後頭的車輛開始倒退着開走。「只要行賄數額夠大,他們會來找你的。只是做事千萬不要遮遮掩掩。讓每一個人明確地知道你要什麼,肯出多少價。一旦你露出心虛或羞愧的樣子,恐怕就要倒霉了。」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道做,」米洛說,「跟受賄的人混在一起,我不會感到安全的。他們也就是一夥騙子。」

「你不會有事的。」約塞連自信地向他保證,「你要是遇到麻煩,只消告訴每個人,為了國家的安全,我們需要一個強大的國內埃及棉投機產業。」

「的確需要,」米洛鄭重地告訴他,「一個強大的埃及棉投機產業,意味着一個強大得多的美國。」

「這是當然的。要是這招不靈,那就指出大量的美國家庭依賴這個產業取得收入。」

「確實有大量的美國家庭依賴它取得收入。」

「看到了吧?」約塞連說,「你比我在行得多。你幾乎把它說成真的了。」

「它就是真的。」米洛喊道,臉上明顯露出了早先的傲慢自負。

「我正是這個意思。你就帶着適當的信念去干吧。」

「你真的不願跟我一道做?」

約塞連搖了搖頭。

米洛急不可耐地想行動了。他把剩下的巧克力裹棉花團塞進襯衣口袋,然後小心翼翼地順着枝杈向後慢慢挪動,朝光滑的灰色樹幹靠近。他張開雙臂笨拙地抱住樹身,開始向下爬。他的皮底鞋的鞋邊老是打滑,好幾次都差點跌下去,摔傷自己。下到一半,他改變主意又爬了上來。他的小鬍子上沾滿了樹皮碎屑,緊張的臉因為用力而泛紅。

「我希望你把軍服穿起來,別這樣赤條條地到處遊蕩。」米洛憂慮地吐露道,「你可能會引發一股風氣,我那些該死的棉花就永遠脫不了手了。」於是他又爬下樹去,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