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24 米洛 · 2 線上閱讀

米洛被深深刺痛了,他倒也毫不掩飾感情受到了傷害。那是一個悶熱的、月光明亮的夜晚,空中到處是小蟲、飛蛾和蚊子。米洛突然抬手指向露天影院,只見放映機平射出一道乳白色的、滿是灰塵的光束,在黑暗中劈開一道圓錐形的光痕,給觀眾披上了一層熒光薄膜。他們都斜倚在那兒的椅子上,像受了催眠似的癱軟着,一齊向上仰起臉對着電影銀幕。米洛的雙眼噙着真誠的淚水,樸實而廉潔的臉上混合着汗水和驅蟲油,亮晶晶地閃着。

「瞧瞧他們,」他叫喊道,激動得聲音都哽咽了,「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同胞、我的戰友。你絕對不會有更好的一群夥伴了。你覺得不到萬不得已,我會做出哪怕一件事情傷害他們嗎?我現在的煩心事還不夠多嗎?難道你看不見那些堆積在埃及各個碼頭的棉花讓我有多煩惱嗎?」米洛的聲音裂成了碎片,他好像溺水似的一把抓住約塞連的襯衣前襟,眼睛明顯地顫動着,像褐色的毛蟲,「約塞連,這麼多棉花我怎麼辦?都是你的錯,你讓我買的。」

在埃及,碼頭上棉花堆積如山,根本沒人要。米洛做夢也沒想到尼羅河河谷竟會如此肥沃,或者說他買下的這批作物竟會完全沒有市場。他的辛迪加里的食堂都不肯幫忙,他們毫不妥協地起來造反,反對米洛要按人頭收取稅金、好讓每個人都擁有一份埃及棉花的計劃。就連他最可靠的朋友德國人也在這次危機中拋棄了他:他們寧願使用代用品。米洛的食堂甚至不願幫他儲存一下棉花,於是他的倉儲費用直線上升,致使他的現金儲備徹底枯竭。那次奧爾維耶托行動賺到的利潤被吸乾了,他開始往大本營寫信要錢,那是他在生意紅火時寄回去的,但那些錢也快見底了。每天仍有大捆大捆的棉花不斷運抵亞歷山大港的碼頭。每次他成功地在國際市場上虧本脫手一批,黎凡特地區那些狡猾的埃及掮客就統統吃進,再以合同原價賣回給米洛,這樣一來,他的境況真是越來越糟糕了。

M&M企業已到了崩潰邊緣。米洛不斷地咒罵自己極端的貪婪和愚蠢,後悔不該買下整個埃及棉花收成。然而合同就是合同,必須信守,於是一天晚上,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後,米洛所有的戰鬥機和轟炸機一齊起飛,直接在基地上空編好隊形,就朝飛行大隊扔起炸彈來。他又和德國人簽了一個合同,這次是轟炸他自己的裝備。米洛的飛機分成幾路協同攻擊,轟炸了機場的油料庫、軍械庫、修理棚和停在棒糖形停機坪上的B-25轟炸機。他的機組人員總算饒了起降跑道和那些食堂,這樣他們幹完活便可以安全着陸,並在就寢之前享受一份熱乎乎的快餐。他們亮着機上的着陸燈進行轟炸,因為根本沒人開火還擊。他們轟炸了所有四個中隊、軍官俱樂部和大隊指揮部大樓。士兵們驚恐萬狀地鑽出各自的帳篷,不知往哪個方向奔逃才好。很快,受傷者躺得到處都是,他們痛苦地尖叫着。一組殺傷彈在軍官俱樂部的院子裡爆炸,彈片擊穿了這座木建築的一面側壁,留下參差不齊的洞口,也射穿了吧檯前站着的一溜中尉和上尉的腹背。他們極度痛苦地彎下身子,倒在地上。其餘的軍官驚慌失措地朝那兩個出口逃竄,卻又畏縮着不敢出去,於是在門口擠成一團,像一道密實、號叫的人肉堤壩。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撕扯又是推擠,好不容易鑽出亂成一團、不知所措的人群,獨自站在門外。他仰頭凝望天空,不禁大為驚恐。米洛的飛機如氣球般寧靜地掠過開花的樹梢,朝他們飛近。飛機敞開着炸彈艙門,低垂着襟翼葉片,一直亮着那些醜陋、突眼、炫目、強烈閃爍着的詭異的着陸燈。這是他有生以來目睹的最具啟示性的景象。卡思卡特上校發出一聲驚恐喪膽的尖叫,一頭撲進他的吉普車,幾乎哭出聲來。他找到了油門和啟動器,於是汽車搖搖晃晃地載着他,開足馬力朝機場疾駛而去。他那雙鬆弛的大手不是毫無血色地緊握着方向盤,就是在激動不安地鳴喇叭。他一度差點送掉性命,當時為了避免撞進一群穿着內衣、低着驚懼的臉、一雙細瘦的胳膊抱着腦袋作為可憐的遮護而朝山坡上拼命奔逃的士兵,他來了個急轉彎,車輪發出一陣吱吱的刺耳的尖叫聲。公路兩旁,黃色、橘色和紅色的火焰在燃燒。帳篷和樹木都着了火,而米洛的飛機還在不斷地回來,它們亮着一閃一閃的白色着陸燈,敞開着炸彈艙門。在控制塔前,卡思卡特上校猛地一踩剎車,差點把吉普車掀翻。汽車還在危險地打着滑,他就從車上跳下來,飛奔上了一段台階進入塔內,只見裡面有三個人正忙着擺弄儀器和控制器。他一把推開其中兩人,奮力撲向那個鍍鎳話筒,他的眼睛狂亂地閃爍着,結實的臉因為緊張而扭曲變形。他野獸般地一把緊緊抓住話筒,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叫喊道:

「米洛,你這狗雜種!你瘋了嗎?你到底要幹什麼?下來!快下來!」

「別這麼大喊大叫的,好不好?」米洛答道,他也在控制塔里,就站在卡思卡特上校旁邊,手裡也拿着一個話筒。「我就在這兒。」米洛責難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忙他的事去了。「非常好,弟兄們,非常好,」他對着話筒吟唱道,「不過我看見還有一個物料棚沒倒。那可不行,珀維斯——我跟你說過別玩這種伎倆。現在,你馬上給我飛回去,再試一次。這次靠攏要慢慢的……慢慢的。忙中必出錯,珀維斯。忙中必出錯。如果這話我對你說過,那我一定對你說過一百次。忙中必出錯。」

頭頂上的喇叭刺耳地響了起來。「米洛,我是阿爾文·布朗。我的炸彈扔完了。現在該幹什麼?」

「掃射。」米洛說。

「掃射?」阿爾文·布朗大吃一驚。

「我們沒有選擇,」米洛屈從地告訴他,「合同上有這一項。」

「噢,那麼好吧,」阿爾文·布朗勉強同意道,「那樣的話,我就掃吧。」

這一次米洛走得太遠了。轟炸自己的人員和飛機,這是連最冷漠的旁觀者都無法容忍的事情,看來他的末日到了。前來調查的政府高官絡繹不絕。各報紙用醒目的標題向米洛發起猛烈抨擊。國會議員個個聲若洪鐘,憤怒譴責他的暴行,大聲疾呼要予以懲戒。有孩子在服役的母親們組織成若干戰鬥小組,強烈要求實施報復。沒有一個人起來為他說話。每到一處,正直之士都感到受了侮辱,於是米洛徹底完蛋了,最後他只好公開賬本,透露他賺得的巨額利潤。他可以向政府賠償他所造成的人員及財產的損失,而且還能剩下足夠的錢繼續購買埃及棉花。當然,這是人人有份的。而這整個交易最美妙的地方,就在於實際上根本沒有必要向政府進行賠償。

「在民主國家,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釋道,「我們是人民,不是嗎?所以我們不妨留下這筆錢,而省去中間人。說實話,我很想看到政府徹底撒手戰爭的事,把整個戰場留給企業界。如果我們把欠政府的都賠出去,那隻會鼓勵政府加強控制,阻礙其他人轟炸自己的人員和飛機,那會使他們失去積極性。」

米洛當然是對的,很快每個人都同意這個看法,只除了幾個滿懷怨憤的不識時務的傢伙,比如丹尼卡醫生,他脾氣不好愛生氣,嘴裡總是咕噥着一些討厭的含沙射影的話,說這整個投機買賣如何不道德,最終米洛以辛迪加的名義送給他一張輕便鋁合金摺疊花園椅,平息了他的怒氣,這樣,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每次走進他的帳篷,丹尼卡醫生都可以方便地把椅子摺疊起來,帶到帳篷外面,而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每次走出來時,又可以帶回帳篷裡面。在米洛轟炸的過程中,丹尼卡醫生完全昏了頭,他沒有跑着尋找隱蔽處,反而留在戶外空曠處履行他的職責,像一隻詭秘、靈巧的蜥蜴滑行在地面上,冒着掃射的子彈和燃燒彈從一個傷員爬向另一個傷員,一臉陰沉和悲哀地給他們纏止血帶、打嗎啡針、上夾板、餵磺胺藥,除非必要,絕不多說一個字,而從每個傷員發青的傷處讀着自己衰亡的可怕預兆。他無情地驅策自己,長夜未盡就已累得筋疲力盡,第二天便傷風病倒了,於是滿嘴牢騷地跑進醫務室,要格斯和韋斯給他測量體溫,再拿一些芥末膏和一隻霧化器。

那夜,丹尼卡醫生護理每一個呻吟的傷員,臉上帶着陰鬱、深沉而內斂的悲傷;轟炸阿維尼翁那天,他在機場也流露出同樣的悲傷。當時約塞連赤條條驚怵萬分地爬下飛機的那幾級舷梯,赤裸的腳跟、腳趾、膝蓋、手臂和手指上滿是斯諾登的血,他沉默無語地朝機艙里指了指——那裡,年輕的報務員炮手躺在地板上,凍得快要死了,而那個更年輕的尾炮手則躺在旁邊,他每次睜開眼睛看到垂死的斯諾登,就立刻又昏死過去。

斯諾登被抬出飛機,用擔架送進救護車之後,丹尼卡醫生幾近溫柔地把一條毯子披在了約塞連的肩上。他引着約塞連朝他的吉普車走去。麥克沃特過來幫忙,於是三人默默開車來到中隊的醫務室。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引導約塞連進了帳篷,坐在一張椅子上,然後用藥水棉球蘸冷水把他身上斯諾登的血擦洗乾淨。丹尼卡醫生給他吃了一粒藥,又打了一針,這使他睡了十二個小時。等約塞連醒來去見他時,丹尼卡醫生又給他吃了一粒藥,還是打了一針,又使他睡了十二個小時。等約塞連再次醒來去見他時,丹尼卡醫生仍然準備給他吃藥打針。

「你這樣一直給我吃藥打針,到底要搞多久?」約塞連問他。

「到你感覺好些為止。」

「我現在感覺沒事了。」

丹尼卡醫生被太陽曬黑的精緻的額頭因為驚訝而皺起來。「那你為什麼不穿上衣服?為什麼光溜溜地到處走動?」

「我再也不想穿軍裝了。」

丹尼卡醫生接受了這個解釋,便收起他的皮下注射器。「你肯定你感覺沒事了?」

「我感覺很好。你給我吃了那麼多藥,打了那麼多針,我只是覺得有點遲鈍。」

那天餘下的時間裡,約塞連就這麼一絲不掛地做他的事情,而且第二天上午晚些時候,他還是赤裸着身子。當時米洛到處在找他,最後發現他坐在那片奇怪的軍人小公墓——斯諾登即將安葬在這裡——後面不遠處的一棵樹上。米洛穿着他慣常的商務服裝——橄欖綠軍褲、乾淨的橄欖綠襯衫加領帶、衣領上一道微微閃亮的中尉軍銜的銀槓,以及一頂帶硬皮帽檐的制帽。

「我到處在找你。」米洛站在地上朝約塞連責怪地喊道。

「你應該到這棵樹上來找我,」約塞連答道,「我一上午都在上頭。」

「下來嘗嘗這個,告訴我好不好吃。這非常重要。」

約塞連搖搖頭。他赤身裸體地坐在最低的那根大樹杈上,雙手抱住頭頂上的樹枝,讓身體保持平衡。他拒絕挪動,米洛無法可想,只得張開手臂,滿心厭惡地摟抱着樹幹,開始攀爬。他笨手笨腳掙扎着向上爬,呼哧呼哧地大聲喘着粗氣,等他爬到足夠的高度,可以在樹杈上掛住一條腿而停下來喘口氣時,他的衣服已經被擠壓得皺巴巴的不成樣子了。他的帽子也歪了,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它剛好開始下滑的時候,米洛一把就抓住了。米洛的鬍子周圍,汗珠像晶瑩的珍珠閃閃發亮,而他的眼睛下方,汗珠則有如混濁的水泡。約塞連冷漠地坐壁上觀。米洛小心地翻轉半圈,這樣他便可以面對約塞連了。他剝開包着一團軟軟的、圓圓的棕色物體的棉紙,把它遞給約塞連。

「請嘗一嘗,告訴我你覺得如何。我準備拿給大家吃。」

「這是什麼?」約塞連一邊問,一邊咬了一大口。

「巧克力裹棉花團。」

約塞連痙攣般地作嘔,將那一大口巧克力裹棉花團直接噴到了米洛的臉上。「拿去,拿回去!」他生氣地噴吐道,「我的上帝!難道你瘋了?你連他媽的棉花籽都沒弄掉。」

「給一次機會,不行嗎?」米洛懇求道,「不至於那麼糟吧。真的那麼難吃?」

「比難吃還糟。」

「可我必須讓食堂做給大家吃。」

「他們絕對咽不下去。」

「他們一定得咽下去。」米洛命令道,一臉的獨斷專行,他鬆開一隻胳臂,想在空中揮舞一根正義的手指,卻差點掉下去摔斷脖子。

「快到這邊來,」約塞連邀請道,「你會安全得多,而且什麼都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