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24 米洛 · 1 線上閱讀

對於米洛,四月一直是最美好的月份[50]。丁香花在四月開放,水果在藤蔓上成熟。心跳加快,先前的欲望也甦醒了。四月里,白亮的鴿子眼裡閃爍着更鮮活的虹彩。四月是春天,春天裡,米洛·明德賓德的幻想輕輕轉向了柑橘[51]

[50]參見艾略特詩《荒原》。

[51]參見丁尼生詩《洛克斯利霍爾》。

「柑橘?」

「是的,長官。」

「我的部下非常喜歡柑橘。」那位駐紮在撒丁島的上校承認道,他指揮四個B-26轟炸機中隊。

「只要你能從伙食經費里出錢,他們吃多少都不成問題。」米洛向他保證。

「卡薩巴甜瓜有嗎?」

「在大馬士革便宜極了。」

「我特愛吃卡薩巴甜瓜。我一向都愛吃卡薩巴甜瓜。」

「每個中隊就借給我一架飛機,就一架,那麼只要你付錢,想吃多少卡薩巴甜瓜都不成問題。」

「我們從辛迪加購買?」

「人人都有股份。」

「這真是神奇,太神奇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靠的是大批購買的威力。比如說,麵包屑裹小牛肉。」

「我倒不大熱衷麵包屑裹小牛肉。」駐科西嘉北部的那位心存疑慮的B-25轟炸機指揮官咕噥道。

「麵包屑裹小牛肉非常有營養,」米洛誠懇地勸他,「它含有蛋黃和麵包屑。羊排也是這樣。」

「啊,羊排,」那B-25指揮官回應道,「上好的羊排嗎?」

「最好的,」米洛說,「黑市上最好的。」

「羔羊排?」

「穿着你見過的最可愛的粉色紙尿褲。在葡萄牙便宜極了。」

「我可不能派一架飛機去葡萄牙。我沒有這個職權。」

「我能,只要你借飛機給我,外加一名飛行員駕駛它。別忘了——你將會請到德里德爾將軍。」

「德里德爾將軍會再來我們食堂吃飯?」

「吃得像頭豬,只要你用我的純黃油煎上我最好的新鮮白雞蛋,再端給他吃。此外還有柑橘,以及卡薩巴甜瓜、白蘭瓜、多佛鰈魚片、熱烤阿拉斯加食品、鳥蛤和貽貝。」

「人人都有份?」

「這,」米洛說,「就是事情最美妙的地方。」

「我不喜歡。」這位不肯合作的戰鬥機指揮官粗魯地叫道,他也不喜歡米洛。

「北邊有個戰鬥機指揮官不肯合作,弄得我很難辦。」米洛向德里德爾將軍抱怨道,「一個人就能壞了整個事情,這下你再也吃不到我的純黃油煎的新鮮雞蛋了。」

德里德爾將軍便把那個不肯合作的戰鬥機指揮官調到所羅門群島挖墳墓去了,再換上一個老邁的上校來接替他。這老頭患有滑囊炎,特別愛吃荔枝幹,他把米洛介紹給陸上一位指揮B-17轟炸機的將軍,此人特別愛吃波蘭香腸。

「在克拉科夫,用花生可以換到波蘭香腸。」米洛告訴他說。

「波蘭香腸,」將軍懷舊地感嘆道,「你知道,給我一大包波蘭香腸,我什麼都願意拿出來。什麼都願意。」

「你什麼都不必拿出來,只要一個食堂給我一架飛機,再加一名聽從調遣的飛行員就行了。再就是你初次訂貨時,可付上一筆小小的定金以示誠意。」

「可是克拉科夫遠在敵後幾百英里,你怎麼去弄香腸?」

「日內瓦有一個波蘭香腸國際交易市場,我只消把花生空運到瑞士,再以公開的市場價格換成波蘭香腸。他們要把花生運回克拉科夫,我呢,就把波蘭香腸運來給你。你要多少波蘭香腸,就可以通過辛迪加買到多少。還可以買到柑橘,只加了一點點人造色素。還有馬耳他運來的雞蛋和西西里運來的蘇格蘭威士忌。你向辛迪加購買時,其實是在向自己付錢,因為你將擁有一份股份,這樣你實際上是不花一分錢就得到了要買的東西。是不是很有道理?」

「絕對天才!你是怎樣想到這麼好的主意的?」

「我是米洛·明德賓德。我二十七歲。」

米洛·明德賓德的飛機從四面八方飛回來,殲擊機、轟炸機和運輸機川流不息地湧進卡思卡特上校的機場,飛行員都是聽從調遣的人。飛機上原先都裝飾了艷麗的中隊徽標,圖示着這樣一些值得稱道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義、真理、自由、博愛、榮譽和愛國主義等,卻被米洛的機械師立刻用啞光白漆連刷兩層塗掉了,代之以俗艷的紫色模噴名字:M&M企業,精品果蔬。「M&M企業」中的「M&M」代表米洛和明德賓德;米洛坦率地透露,這個「&」是有意插入的,為的是消除辛迪加是一個人經營的印象。為了米洛,飛機從意大利、北非和英國的機場,從利比里亞、阿森松島、開羅和卡拉奇的空運指揮站一架架飛來。殲擊機被換成了幾艘貨船,或者留着應付緊急託運事宜和投遞小包裹;卡車和坦克又從地面部隊搞到了,用於短途公路運輸。人人都有股份,於是大家吃得發了胖,油滋滋的嘴上叼着牙籤,懶洋洋地四處遊逛。米洛獨自掌管着整個日益擴展的經營業務。獺皮般褐色的皺紋深深地、永久地刻進了他憂慮過度的臉,使他憔悴不堪,顯得既清醒理智又滿腹疑慮。除了約塞連,人人都覺得米洛是個笨蛋,他先是主動要求去干司務長的工作,然後太把它當回事了。約塞連也覺得米洛是個笨蛋,但他還知道米洛是個天才。

一天,米洛飛往英國裝運一批土耳其芝麻糖,而從馬達加斯加飛回來時竟然領着四架裝滿甘薯、甘藍、芥菜和喬治亞黑斑豌豆的德國飛機。米洛剛走下地面就驚呆了,他發現一支武裝憲兵隊正等在那裡,準備拘禁那些德國飛行員並沒收他們的飛機。沒收!光這個詞就讓他恨得牙痒痒的,只見他來回奔突,嚴詞譴責,對着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那個帶有戰傷、端着衝鋒鎗統領那隊憲兵的可憐上尉,對着三張滿含愧疚的臉搖晃着一根指頭,仿佛一柄指向他們的利劍。

「這是蘇聯嗎?」米洛扯着嗓子不相信地質問他們,「沒收?」他尖叫道,好像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收公民私人財產成了美國政府的政策?你們真是可恥!你們全都可恥,竟然生出這種可怕的念頭。」

「可是米洛,」丹比少校怯懦地插嘴道,「我們正在跟德國人打仗,那些都是德國飛機。」

「它們根本不是!」米洛憤怒地反駁道,「那些飛機屬於辛迪加,人人都有股份。沒收?你們怎麼可能沒收自己的私有財產?沒收,那好啊!我一輩子還從沒聽說過這麼卑鄙的事。」

果然,米洛沒說錯,因為等他們再看時,他的機械師早已連刷兩層白漆,把機翼、機尾和機身上的納粹黨徽塗掉,並用模板噴上了「M&M企業,精品果蔬」的字樣。就這樣當着他們的面,米洛把他的辛迪加變成了一個國際卡特爾。

米洛龐大的空中運輸隊充斥天空。一架架飛機蜂擁而至,從挪威、丹麥、法國、德國、奧地利、意大利、南斯拉夫、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瑞典、芬蘭、波蘭——從歐洲各地飛來,實際上,蘇聯除外,因為米洛拒絕跟他們做生意。等每一個生意夥伴都和「M&M企業,精品果蔬」簽約以後,米洛又創辦了一個全資子公司「M&M企業,花色糕點」,於是得到了更多的飛機,並從伙食經費中弄出更多的錢來經營不列顛群島的烤餅和鬆餅,哥本哈根的梅干和奶酪丹麥酥,巴黎、蘭斯和格勒諾布爾的糖霜奶油餡條餅、奶油泡芙、拿破崙酥餅和花色小蛋糕,柏林的奶油圓蛋糕、黑麥麵包和德式薑餅,維也納的林茨蛋糕和多柏思蛋糕,匈牙利的果餡卷,以及安卡拉的果仁蜜餅。每天早上,米洛派出飛機在整個歐洲和北非的高空轉悠,拖着長長的紅色標旗,上面用巨大的方體字廣告着當天的特價商品:「後腿眼肉,79美分……牙鱈,21美分。」他把拖尾標旗租給佩特牛奶、蓋恩斯狗食和諾克斯瑪護膚品公司,從而提高了辛迪加的現金收入。本着民營企業的精神,他定期留出一些免費的空中廣告位置,為佩克姆將軍做公益宣傳,如「整潔很重要,忙中必出錯」,還有「一起禱告的家庭不會散」。米洛還向柏林的阿克西斯·薩利和「呱呱老爺」[52]的每日宣傳廣播購買了廣告插播權,以促進他的業務。生意在各前線戰場大大興旺。

[52]兩人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納粹德國向盟軍進行宣傳廣播的著名播音員。

米洛的飛機成了人們熟悉的景象,它們享有通行各處的自由。一天米洛同美軍當局簽訂了一份合同,由他負責轟炸奧爾維耶托德軍守衛的一座公路橋,又同德軍當局簽訂了合同,由他保衛奧爾維耶托那座公路橋,用防空炮火對付他自己的攻擊。他為美軍攻擊這座橋樑的費用是全部作戰成本外加百分之六,為德軍保衛這座橋樑的協議費用也是成本外加百分之六,附帶一條增補條款,即他每擊落一架美軍飛機,都將獲得一千美元的績效獎金。他指出,這些交易的圓滿完成標誌着私有企業的重大勝利,因為兩國軍隊都是社會化機構。合同一經簽訂,似乎就沒有必要耗費辛迪加的資源炸橋和守橋了,因為雙方政府有的是現成的人力和物力,而且非常願意貢獻出來,結果,米洛從雙方都獲得了巨額利潤,而他只不過簽了兩次名而已。

這個安排對雙方都是公平的,因為米洛確實有通行各處的自由,他的飛機便可以悄悄潛入進行偷襲,而不會驚動德軍的防空炮火;又因為米洛知道襲擊行動,他便有充分的時間向德軍高射炮手發出警報,一旦飛機進入射程,就準確地向它們開火。對於每個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完美的安排,除了約塞連帳篷里那個死人,他來報到那天就在目標上空送了命。

「我沒有殺他!」面對約塞連憤怒的責難,米洛激動地一再重複,「跟你說,那天我根本不在場。難道你以為飛機過來時,我就在地面打高射炮?」

「但這是你一手策劃的,不是嗎?」約塞連大叫着回敬他,周圍絲絨般的黑暗籠罩着那條經過寂靜的車輛調配場直通露天影院的小路。

「而且我什麼也沒策劃,」米洛憤怒地回答,一面激動異常地使勁吸氣,空氣噝噝穿過他蒼白、抽搐的鼻子,「德國人占據着大橋,而我們要去轟炸它,無論我插手還是不插手。我只是從任務中看到了一個極好的發財機會,於是接了下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有什麼大不了的?米洛,我帳篷里有個士兵在任務中送了命,他連背包都還沒來得及打開。」

「但我沒有殺他。」

「你為此得了一千美元外快。」

「但我沒有殺他。跟你說,我根本不在場。我在巴塞羅那購買橄欖油和去皮剔骨沙丁魚,有訂貨單為證。我也沒有得到那一千美元。那一千美元都歸了辛迪加,人人有份,連你也有。」米洛向約塞連誠心懇求道,「你瞧,約塞連,無論那個混賬溫特格林說什麼,我畢竟沒有發起這場戰爭。我不過是試着以公事公辦的方式來看待它而已。這有什麼不對嗎?你知道,一架中型轟炸機加機組人員換一千美元,這不能說是壞價錢。我若能說服德國人,他們每擊落一架飛機就付我一千美元,那我為什麼不該拿這錢呢?」

「因為你在跟敵人做交易,那就是理由。難道你不明白我們是在打仗?人們正在死亡。看在基督分上,瞧瞧你周圍吧!」

米洛搖搖頭,不耐煩地克制着。「何況德國人並不是我們的敵人,」他斷言,「哦,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錯,我們是在跟他們打仗。但是德國人也是我們辛迪加聲譽良好的成員,我有責任保護他們作為股東的權利。也許他們的確挑起了戰爭,也許他們正在殺害成千上萬的人,可是他們付起賬來比我們的一些所謂的盟國乾脆得多。難道你不明白我必須維護我跟德國人所訂合同的嚴肅性?難道你不能從我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

「不能!」約塞連厲聲回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