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23 內特利的老頭 · 2 線上閱讀

「嗯,坦率地說,我不知道美國將存在多久,」他無所畏懼地說,「我想如果有一天世界本身都將毀滅,我們便不可能永遠存在。但我確實知道我們將生存並繁榮很長、很長時間。」

「多長時間?」那個褻瀆的老頭嘲弄地問道,露出一絲惡毒的得意,「甚至不如青蛙長久?」

「比你我都長久得多。」內特利毫無說服力地脫口而出。

「哦,原來如此!那就不會長久很多了——鑑於你那麼好愚弄又那麼勇敢,而我已經老成這個樣子。」

「你多大年紀?」內特利問道,他不禁對這個老頭越來越感興趣,越來越着迷。

「一百零七歲。」見內特利一臉懊惱的樣子,那老頭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這一點。」

「我不相信你告訴我的一切,」內特利回答說,露出羞怯的緩和氣氛的微笑,「我唯一真正相信的就是美國將打贏這場戰爭。」

「你真是太相信打贏戰爭了,」那個卑鄙邪惡的老頭嘲笑道,「真正的竅門在於輸掉戰爭,在於知道哪些戰爭可以輸掉。意大利一直在打敗仗,都幾個世紀了,可是你瞧,我們做得多麼出色。法國贏了戰爭吧,卻是危機不斷。德國輸了倒繁榮起來。看看我們自己最近的歷史吧。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亞打了場勝仗,但很快就陷入嚴重的困境。勝利給了我們如此荒唐的輝煌假象,結果我們幫助引發了一場毫無勝算的世界大戰。可是既然我們又要輸了,一切就已朝好的方向轉化;如果我們成功地被打敗了,我們就一定會再次出人頭地。」

內特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毫不掩飾一臉的迷惘。「現在我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麼了。你說話像瘋子。」

「但我活得像健全的人。墨索里尼掌權時,我是法西斯分子;現在他被趕下了台,我就是反法西斯主義者。德國人在這兒保護我們對抗美國人時,我是狂熱的親德派;現在美國人在這兒保護我們對抗德國人,我就是狂熱的親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憤慨的年輕朋友,」見內特利越加張口結舌、驚慌失措,那老頭一雙狡猾、輕蔑的眼睛便越加興奮地閃亮,「在意大利,你和你的國家不會有比我更忠誠的支持者了——不過你們一定得留在意大利。」

「但是,」內特利懷疑地叫喊道,「你是個叛徒!趨炎附勢的小人!可恥的、不擇手段的機會主義者!」

「我一百零七歲了。」那老頭溫和地提醒他。

「你難道沒有任何原則?」

「當然沒有。」

「沒有道德規範?」

「噢,我是個極有道德的人。」那個老惡棍半譏諷半莊重地向他保證說,一邊摸着一個豐滿的、長着漂亮酒窩的黑頭髮姑娘的光屁股,她誘惑地在他椅子的另一邊扶手上舒展開身體。他坐在兩個赤裸的姑娘中間,一派自鳴得意、老舊破敗的輝煌,至尊的手一邊摟一個,挖苦地向內特利咧嘴笑着。

「我難以相信,」內特利勉強說道,他盡力不去看他和那兩個姑娘摟摟抱抱的樣子,「我只是難以相信。」

「但這不折不扣全是真的。德國人進城的時候,我在大街上跳舞,像個青春洋溢的芭蕾舞女,一邊呼喊:『嗨,希特勒!』直喊得嗓子都啞了。我甚至還揮着一面納粹小旗,那是我從一個漂亮小女孩手裡搶的,趁她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德國人離開城市的時候,我帶着一瓶極好的白蘭地和一籃鮮花衝出去歡迎美國人。當然,白蘭地我自己喝,鮮花則是用來撒向我們的解放者的。頭一輛汽車上直挺挺坐着個乏味的老少校,我拿一枝紅玫瑰穩穩打中了他的眼睛。非凡的一擊!你真該看看他畏縮的樣子。」

內特利喘着粗氣,吃驚地站了起來,臉上血色盡失。「□□·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道。

「你認識他?」那老頭樂滋滋地問道,「真是太巧了!」

內特利吃驚得都沒聽他說話了。「那麼你就是打傷□□·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驚駭又憤慨地喊道,「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情?」

那惡魔老頭泰然自若。「你是說,我怎麼能忍得住。你真該瞧瞧那個傲慢的老厭物,那麼嚴厲地坐在車裡,就像上帝本人,大腦袋直挺挺的,愚蠢的臉莊嚴肅穆。他是個多麼誘人的靶子!我用一枝美國麗人玫瑰打中他的眼睛。我覺得這再合適不過了。你說呢?」

「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內特利大聲指責他,「是惡意的犯罪行為!□□·德·科弗利少校是我們中隊的主任參謀!」

「是嗎?」那個不思悔改的老頭揶揄道,然後裝出一副懊悔的樣子,神情莊重地撮着他的尖下巴,「這麼說,你得為我的不偏不倚表揚我。德國人開進來的時候,我用一小枝火絨草差點扎死一個強健的年輕中校。」

這可惡的老頭竟然不能察覺他犯下的罪過有多麼駭人聽聞,對此內特利驚愕不已,卻不知如何是好。「難道你不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嗎?」他激烈地責罵他,「□□·德·科弗利少校是個高貴、奇妙的人,大家都敬仰他。」

「他是個無聊的老傻瓜,他實在沒有權利故作無聊的年輕傻瓜狀。他現在在哪兒?死了?」

內特利帶着憂鬱的敬畏輕聲回答道:「沒人知道。他好像消失了。」

「看到了吧?想一想,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還在為國家之類的荒唐事情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險。」

內特利馬上又表示強烈反對。「為自己的國家冒生命危險沒什麼荒唐的!」他宣告道。

「是嗎?」那老頭問道,「什麼是國家?國家是四周被邊界圍起來的一塊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國人為英國而死,美國人為美國而死,德國人為德國而死,俄國人為俄國而死。現在有五六十個國家在打這場戰爭,無疑,這麼多國家不可能都值得為它們而死。」

「一切值得為它而生的東西,」內特利說,「都值得為它而死。」

「而任何值得為它而死的東西,」那個褻瀆的老頭回答說,「肯定值得為它而生。你看,你這樣一個單純、天真的年輕人,我幾乎為你感到惋惜了。你多大了?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內特利說,「到一月份就滿二十。」

「但願你能活下去。」那老頭搖了搖頭,一度像那個煩躁易怒、事事看不慣的老太婆一樣,敏感而沉思地皺着眉頭,「如果你不提防,他們將會殺了你;我現在就能看出你不打算提防。你為什麼不理智一些,學學我的樣?你也可以活到一百零七歲呢。」

「因為我寧可站着死,不願跪着生。」內特利滿懷得勝的崇高信念反駁道,「我想你聽說過這句格言吧。」

「是的,我當然聽說過,」那個奸詐的老頭沉思道,又微笑起來,「不過你恐怕說顛倒了。寧可站着生,不願跪着死。那才是這句格言的說法。」

「你肯定嗎?」內特利問道,頗有點審慎的糊塗,「好像我的說法更有道理。」

「不,我的說法更有道理。去問你朋友。」

內特利轉身去問他的朋友,卻發現他們都走了。約塞連和鄧巴都沒了蹤影。見內特利尷尬又吃驚的樣子,那老頭輕蔑而快樂地大笑起來。內特利羞愧地陰沉了臉。他無助地猶豫片刻,然後猛地一轉身,逃進了離他最近的那條走廊去找約塞連和鄧巴,希望能趕上他們,說說那老頭和□□·德·科弗利少校之間那場奇異的衝突,好把他們拉回來解圍。每條走廊里的每扇門都關上了。每扇門下都沒有燈光。夜已經很深了。內特利無望地放棄了搜尋。他終於意識到,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除了帶上他愛戀的姑娘,找個地方躺下來,跟她溫柔、殷勤地做愛,共同計劃他們的未來;但是等他回到起居室找她的時候,她也睡覺去了,這下他更沒有什麼事情可做,只好找那個可惡的老頭繼續剛才中斷的討論。而那老頭卻從扶手椅里站起身來,以詼諧、禮貌的姿態告退,把內特利和兩個睡眼矇矓的姑娘扔在那裡。她們也說不清他的妓女進了哪個房間,於是試圖逗起他的興趣未果之後,很快就走開睡覺去了,留下他一個人睡在起居室那張凹凸不平的小沙發上。

內特利是個敏感、富有、漂亮的小伙子,有一頭烏黑的頭髮、一雙信任的眼睛,此外還有酸疼的脖子——第二天一大早在沙發上醒來的時候,他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處。他的性情總是溫文爾雅的。他快二十歲了,不曾有過心理創傷、緊張、仇恨或神經衰弱,在約塞連眼裡,這恰恰證明了他其實有多瘋狂。他的童年還是很快樂的,雖然受到了管束。他跟兄弟姐妹們相處融洽,也不恨他的父母,他們都對他非常好。

內特利從小就學會了憎惡阿費那樣的人——他母親把他們描繪成野心家;還有米洛那樣的人——他父親把他們說成是毒品販子。但他從未學會怎樣憎惡,因為他從未獲得過准許接近他們。就他的記憶所及,他在費城、紐約、緬因、棕櫚海灘、南安普敦、倫敦、多維耶、巴黎和法國南部的家裡,座上的賓客都是紳士淑女,沒有一個野心家或毒品販子。內特利的母親是新英格蘭桑頓家族的後裔,也是美國革命家的後代。他的父親卻是個狗娘養的。

「永遠記住,」他母親常常提醒他說,「你是內特利家族的人。你不是范德比爾特家的,他家的財富是靠一個粗俗的拖輪船長掙來的;你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他家的財富是通過不擇手段的原油投機積累起來的;你也不是雷諾茲或杜克家的,他們的收入是通過向不知情的公眾推銷含有致癌物樹脂和焦油的產品獲得的;當然你更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還在出租房屋。你是內特利家族的人,內特利家族從來沒有為了錢什麼事都干。」

「你媽媽的意思,孩子,」一次他的父親和藹地插話道,那種措辭優雅而簡潔的天賦令內特利欽佩不已,「是老錢比新錢好,新貴決不會像新貧那樣受尊敬。說得對嗎,親愛的?」

內特利的父親不斷溢出這種明智又世故的建議。他熱情奔放,臉色紅潤,有如香煮紅葡萄酒。內特利很是喜歡他,儘管並不喜歡香煮紅葡萄酒。戰爭爆發時,內特利一家決定讓他入伍,因為他太年輕,不能委派做外交工作,又因為他父親根據可靠消息說,蘇聯將在數周或數月之內瓦解,然後希特勒、丘吉爾、羅斯福、墨索里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將簽署一個和平協議,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內特利加入陸軍航空隊是他父親的主意,在那兒他可以作為飛行員安全地接受訓練,同時蘇聯人將放棄抵抗,連停戰協定的細節也擬定好了。而且在那兒,作為一名軍官,他接觸的只會是有地位的紳士。

然而,他卻發現自己在羅馬一家妓院裡跟約塞連、鄧巴和餓鬼喬混在一起,而且極為痛苦地愛上了那兒一個冷漠的姑娘;他在起居室獨自睡了一夜之後,第二天早上終於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差不多立刻就被她那不可救藥的小妹妹攪黃了好事。小姑娘門也不敲便闖了進來,嫉妒地撲上床去,好讓內特利也把她摟着。內特利的妓女咆哮着跳起來,憤怒地要揍她,抓着她的頭髮把她扯了起來。這個十二歲的姑娘眼望着內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雞,或一條剝掉皮的嫩枝:她幼嫩的身體早熟地努力模仿比她年長的女人,這讓每個人都覺得難堪,因此她總是被趕着去穿上衣服,被命令到外面大街上在新鮮空氣中跟別的孩子玩。此刻兩姐妹正在野蠻地彼此咒罵、惡語相向,發出一陣流暢的、吵死人的喧鬧,引得一大群歡鬧的看客直往房間裡擁。內特利氣惱地放棄了。他叫他的姑娘穿上衣服,帶着她下樓吃早飯去了。那個小妹妹緊跟在後面。他們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館體面地吃着早餐,這時內特利感覺就像是驕傲的一家之主。但是他們剛開始往回走,內特利的妓女就已經厭煩了,她決定跟其他兩個姑娘上街拉客去,不想再在他身上花時間了。內特利和那個小妹妹溫順地遠遠跟在後面,那個野心勃勃的小孩子想學幾手拉客的技巧,內特利則在閒逛中暗自傷感。那幾個姑娘被一輛軍車上的士兵攔住並帶走時,他們兩人都很難過。

內特利回到咖啡館,給那個小妹妹買了巧克力冰激凌,等她情緒好些後,又帶着她回到公寓。約塞連和鄧巴已經懶洋洋地躺在了起居室,還有精疲力竭的餓鬼喬,傷痕累累的臉上還帶着快樂、麻木、勝利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是這樣笑着從他龐大的後宮裡跌跌撞撞走出來,好像一身骨架都散了似的。看到餓鬼喬破裂的嘴唇和烏青的眼睛,那個好色而邪惡的老頭喜形於色。他仍然穿着頭天晚上那件皺巴巴的衣服,並熱情地問候內特利。那副寒酸、邋遢的模樣讓內特利從心底感到不安,他只要來公寓,總希望那個墮落又淫蕩的老頭穿上一件乾淨的布魯克斯兄弟牌襯衫,刮過臉,梳過頭,外套一件花呢夾克衫,蓄上乾淨利落的白色小鬍子,這樣內特利每次看着他並想起自己的父親時,就不會忍受如此讓人窘迫的羞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