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台:第221章 景宗之死4 線上閱讀

喪鐘敲響,燕燕怔怔地坐在一邊,她的眼裡茫然一片。

屏風內,侍女為耶律賢最後淨身,薩滿在作法祈禱,驅離妖魔,讓大行皇帝的靈魂早日飛升。

屏風外,兒女們嚶嚶啼哭,玉簫抱着孩子暈倒,被侍女抬了下去。

外面,已經有侍從在通知文武百官、宗室親王這個噩耗,並準備所有的喪服儀制。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飛到了空中,看着下面那個木然坐着的自己,還有哭泣着的人們,以及來來去去的僕從們。

以及,外面調動軍士的聲音。

這是大行皇帝在死前一一安排的,如今正在由着他曾經發布的命令在調動着。

她看到那個人躺在床上,侍女已經為他換好了衣服,他的神情奇蹟般地平靜了。為什麼他的表情並沒有停留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人死了,還會有感覺嗎,肌肉還會有變化嗎?這是真的,還是只出於她的意願?

或者他這一生都未曾解脫過,但真希望他死後能夠得到解脫。

她從小就很聰明,能夠迅速看穿一個人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可是很奇怪,唯有他,她自始至終,從來沒讀懂過。她甚至不明白他為什麼執着地要娶她,就算她是蕭思溫的女兒,可是後族的好姑娘多得是啊,為什麼要因為她,而失去他和韓德讓的友情。

她雖然沒有問過,但她知道,至少在她初入宮的時候,韓德讓在他心目中,比她重要得多。他臨死的時候,沒有特意跟玉簫長談,也沒有跟她長談,唯一那段精神好的時候,只見了兩個人,一個是隆緒,他的兒子,也是帝國的繼承人,而另一個,就是韓德讓。

她的靈魂似飄在上空,看着他,她想看明白他,她想他對她說一句話,回答她這一生所有的疑惑,可是他並沒有。

此刻,她看着他死去的表情,覺得他似乎在有些不耐煩地向她示意,走吧,你的問題已經不歸我管了。

是啊,她的問題已經不歸他管了。

她緩緩地吁了口氣,睜開眼睛,看着屏風後面,不知道這屏風後面,是不是她剛才那一刻靈魂出竅而看到的。

可是,這重要嗎,這已經不重要了。

耶律賢死了。那個曾經打亂過她的人生,引導過她的人生,曾經讓她恨,讓她憐,也讓她敬畏的男人,死了。

她想着草原上的第一次見面,他就在騙她,可她想,那是無奈的欺騙。第二次,他面臨絕望和崩潰,她在那家小酒館等他,那時候她只是想,如果連她都不等他的話,他會多麼地難過。但那一等,卻賠上了她的一生。

然後,他牽着她的手,走進了皇宮;握着她的手,把她帶上了皇座;扶着她的手,讓她一步步成為合格的一國之主。

可是如今,他不再騙她,也不再需要她,甚至,他的手也不在了。

如果說過去,哪怕獨自坐到前朝的那個位置上,她都帶着一絲彆扭和一點底氣,她這是代他執掌,她的背後還有他在把舵。可如今呢,如今,這世上真的只剩她一個人來面臨抉擇了。

好,或者壞;成,或者敗;都只能她一個人來面對,來承擔。

如果說過去,她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時候,還會想着這是他的國家。而如今當凌晨的鐘聲敲響的時候,這是她的國,只有她一個人,在承擔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導致的後果。

她坐在那兒,看着門外,一縷陽光在天邊出現時,她站了起來。

耶律休哥和韓德讓走了進來:「兵馬調配完畢,朝堂的準備也已經就緒,請太后、主上上朝。」

燕燕站了起來,拉過耶律隆緒的手:「走吧,孩子。」

前殿,文武百官早已經聞訊,全體集於大殿之上,個個神情肅穆沉重。他們其實早有預感,皇帝大約也就是在這幾天的事情。及至這一夜兵荒馬亂,到天明時喪鐘敲響,就知道皇帝去了。

蕭燕燕牽着耶律隆緒的手,一步步走上大殿,遠處,是刀劍如林的閃亮,近處,是群臣各懷心思的眼神。

他們看着她和她牽着的孩子,她曾經看過這種眼神,在她第一天獨自上朝的時候。

這是群狼環伺的眼光,這一次,卻比任何時候都可怕。

她想到了祥古山事變,儘管她那時候還沒出生,但她聽她的母親和姐姐講過。那時候察割已經殺了太后、皇帝和甄后,撒葛只皇后本來是可以逃走的,可是她沒找到她的兒子,於是她毅然向王帳走去。

那時候,她也是這樣獨自走在所有不懷好意的、嗜血的眼神中吧。

她站在殿前,看着陰暗的殿內,停了一下。她鬆開隆緒的手,因為她此刻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不想這樣的情緒影響到孩子。

走在她後面左側的是耶律休哥,右側的是韓德讓。她停下來的時候,休哥看了韓德讓一眼,韓德讓上前半步,微微低頭,看向她。

她明白這個眼神,她扭頭看向右後方,知道休哥也在等着她示意。

由他,或者耶律休哥在她面前先進去,這能夠讓她有一重抵擋,正如之前,耶律賢曾經為她所抵擋過那樣。

但是,燕燕還是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朝前邁了一步。

不,她要自己來,她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國家,從今天起,由她說了算。

她可以倚重和信任韓德讓、耶律休哥,還有耶律斜軫和蕭達凜,她相信這時候,他們對她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可是,沒有人可以永遠倚重另一個人,當她習慣了被別人擋在面前的時候,她也會習慣讓他們中的哪一個,替她做主。

這不但沒有用,還會適得其反。

殿中的群臣,雖然大部分人已經是離開草原的第二代或者第三代的人了,可他們骨子裡不甘被馴服的野性仍未褪去。雖然經過數代馴化,他們已經能夠認同迭剌部耶律氏是他們的統治者,可是還遠遠沒達到認同規則上某個人是他們必須臣服的,更不會認同除迭剌部耶律皇族氏之外的其他臣子可以決定一切。

所以,燕燕想要得到和平和順利,就必須讓所有人明白,一切權力都出自於她,真正掌控一切的只有她。

如果他們臣服的不是她,那就不是真正的臣服。

只有讓他們完全明白,如今是她說了算,她才能夠鎮伏一切,讓天下太平。

她收在長袖中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內袖,把手中的冷汗吸乾以後,才再伸出手去,拉起隆緒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蕭燕燕走進殿堂,一步步走上最高處,站在最高處。群臣紛紛跪下。她看着面前所有低下的頭顱,那些不管是驕橫的、陰險的,還是忠誠的、善惡難辨的,統統低下了頭。

然而這些低着的頭在想些什麼,是想着效忠還是想着把他們掀翻,她無從得知。此刻,她強烈地感覺到了至尊之位的孤獨。

她畏懼着坐在這上面的感覺,更畏懼從這上面掉落的可能。

也唯有這一刻,她無比深刻地感覺到了耶律賢曾經有過的恐懼,甚至是……那個殘暴不仁的穆宗曾經有過的恐懼。

燕燕開口緩緩道:「大行皇帝,殯天了。」言畢,潸然淚下。

遼乾亨四年,即公元982年九月廿四,耶律賢於出狩時死於現今山西省大同市的焦山行宮,享年三十五歲。耶律賢死後,廟號景宗,諡曰孝成康靖皇帝。

一代帝王,至此塵歸塵,土歸土,而新的篇章,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