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21 德里德爾將軍 · 2 線上閱讀

沒有人愛他。德里德爾將軍恨他,雖然佩克姆將軍喜歡他,而這一點他還不能肯定,因為佩克姆將軍的副官卡吉爾上校無疑有自己的野心,很可能一有機會就在佩克姆將軍面前搗他的蛋。他認定,唯一的好上校就是死掉的上校,自己除外。他唯一信賴的上校是穆達士上校,可甚至他也是仰仗了岳父的關係。自然,米洛是他的巨大榮耀,雖然讓米洛的飛機轟炸他的大隊也許算是他的奇恥大辱——即使米洛通過公開辛迪加同敵軍交易實現的巨額利潤,讓大家相信站在私營企業的立場上,轟炸自己的人和飛機確實是一個值得嘉許且非常賺錢的打擊,而最終平息了整個抗議。上校對米洛有些沒把握,因為別的上校正在設法誘惑他離開,而且那個齷齪的一級大准尉懷特·哈爾福特還在卡思卡特上校的飛行大隊裡,據那個齷齪又懶惰的布萊克上尉聲稱,他實際上應該對博洛尼亞大圍攻期間轟炸線被篡改一事負責。卡思卡特上校喜歡一級大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是因為每次一級大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喝醉了酒而那個討厭的穆達士上校又在場,他總是要狠揍穆達士上校的鼻子。他希望一級大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也開始狠揍科恩中校的肥臉。科恩中校是個齷齪的自作聰明的人,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有人忌恨他,把他寫的每份報告都退了回來,並附上嚴厲斥責的批語,科恩中校便賄賂了那兒一個聰明的名叫溫特格林的郵件管理員,試圖查明此人是誰。他不得不承認,再次調頭轟炸弗拉拉上空時損失一架飛機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讓另一架飛機在雲層里失蹤也是一樣——這件事他甚至沒有寫下來!他充滿希望地努力回想約塞連是否也隨那架飛機一起消失在雲層里了,但很快就意識到,如果約塞連還在這兒糾纏必須再飛五次討厭任務的事而鬧得人心惶惶的,那他就不可能隨那架飛機消失在雲層里。

如果約塞連反對飛行六十次任務,卡思卡特上校推論,也許這些任務對他的部下確實太多了,然而他隨即想到,迫使他的部下飛行比任何人都多的任務會被視為他取得的最切實的成績。正如科恩中校常議論的:戰爭中僅僅盡責而已的大隊指揮官比比皆是,因此就得採取某種戲劇性的姿態,比如要求他的大隊執行比任何轟炸大隊都多的戰鬥任務,來突顯他獨特的領導才能。可以肯定的是,將軍中似乎沒有誰反對他的做法,雖然就他所能察覺到的,他們對此也沒有留下特別深的印象,這就使他懷疑也許六十次戰鬥任務還遠遠不夠,他應該立刻把飛行次數提高到七十、八十、一百,甚至兩百、三百,或者六千!

無疑,要是能在佩克姆將軍那樣溫文爾雅的人手下工作,處境會比眼下在德里德爾將軍那種粗魯遲鈍的人手下要好得多,因為佩克姆將軍有眼力、有智慧還有常春藤名校的背景,能充分了解並賞識他的價值,雖然佩克姆將軍從來沒有顯露過絲毫了解或賞識他的意思。卡思卡特上校十分敏銳地認識到,像在自己和佩克姆將軍這樣老練、自信的人之間,表示認可的明確信號從來就是不必要的,他們天生就互相理解,相隔很遠也能產生好感。他們屬於同一類人,這就足夠了,他知道提升只是一個靜待時機的問題。不過卡思卡特上校注意到佩克姆將軍從未對他另眼相看,也從不刻意給卡思卡特上校留下滿腹警句和學識淵博的印象,就像對周圍的人甚至士兵一樣,這又讓他不自信了。要麼卡思卡特上校的心思沒有被佩克姆將軍領會,要麼佩克姆將軍就不是他假裝出來的那個閃爍着機智、深具鑑別力、思維活躍、富有遠見卓識的人,而德里德爾將軍倒確實是個敏銳、迷人、才華橫溢、久經世故的人,在他的手下處境肯定會好得多。突然間卡思卡特上校對眾人有多支持他完全沒概念了,於是用拳頭使勁砸鈴,叫科恩中校跑步前來他的辦公室,向他保證每一個人都愛他,約塞連只是他想象中虛構的人物,而且他正在為成為將軍而展開的輝煌、英勇的活動取得了出色的進展。

其實,卡思卡特上校根本沒有機會成為將軍。首先,有個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他也想當將軍,總是歪曲、銷毀、拒絕或者誤遞任何可能給卡思卡特上校增光的信件,無論是發自上校、寄給上校還是有關上校的。其次,已經有了一個將軍,即德里德爾將軍,他知道佩克姆將軍正在覬覦他的位子,卻不知怎樣阻止他。

聯隊司令德里德爾將軍是個遲鈍、矮胖、胸部渾圓的人,年紀五十出頭。他的鼻子肉乎乎、紅通通的,蒼白腫脹、聚成一團的眼瞼像幾圈肥鹹肉圍繞着他那雙灰色的小眼睛。他有一個護士、一個女婿,沒有喝得太多時,喜歡長時間沉默不語。德里德爾將軍把太多時間浪費在軍隊的工作上,現在已經太晚了。新的權力部署已經形成,卻把他排除在外,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一不小心,他那張嚴厲、陰沉的臉就會因失敗和挫折而露出憂鬱、心事重重的神色。德里德爾將軍飲酒無度,他的情緒變得反覆無常、難以捉摸。「戰爭就是地獄。」他常常這樣斷言,無論喝醉還是清醒時都這麼說,而且他真的這麼想,雖然這並不妨礙他靠戰爭謀得很好的生活,也不妨礙他把女婿拉進來跟他在一起,儘管兩人總是爭吵。

「那個雜種,」軍官俱樂部那張弧形吧檯前,無論誰碰巧站在他旁邊,德里德爾將軍都會輕蔑地咕噥一句,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婿,「他有今天全虧了我。是我造就了他,那個狗娘養的混賬東西!他還沒那個本事自己闖天下。」

「他以為他什麼都知道,」吧檯的另一端,穆達士上校用慍怒的口氣對自己的聽眾反駁道,「他不接受批評,又不聽忠告。」

「他也就會提忠告,」德里德爾將軍粗聲粗氣地哼着鼻子評論說,「要不是我,他現在還只是個下士。」

德里德爾將軍總是由穆達士上校和他的護士一起陪着。那護士可真是個美人兒,見過她的人都說從沒見過這麼可意的尤物。她是個嬌小豐滿的金髮女郎,頰上兩個小酒窩,一雙快樂的藍眼睛,一頭整齊的鬈髮向上捲起。她逢人便面露微笑,從來不開口,除非有人跟她說話。她的胸脯豐肥肉感,膚色潔白無瑕。她的魅力是無法抗拒的,男人們總是小心翼翼地從她身旁側身而過。她水靈、甜美、溫順又寡言少語,弄得每個人都發了狂,除了德里德爾將軍。

「你該看看她脫光的樣子。」德里德爾將軍嘶啞着嗓門津津有味地大笑,而他的護士就站在他身邊得意地微笑着,「在聯隊,她有一件衣服放在我的房間,紫色絲綢做的,緊得讓她的乳頭鼓起老高,像兩顆紅櫻桃。米洛給我弄來的衣料。裡面連穿條內褲或胸罩都不夠地方。有幾個晚上穆達士在這裡,我讓她穿上,就是要撩得他心癢難熬。」德里德爾將軍聲音沙啞地哈哈大笑,「你該看看她每次挪動身體時衣服底下發生的事才妙。她弄得他魂不守舍。我只要逮住他向她或者別的女人動手動腳,就直接把這個淫亂的雜種降為列兵,再讓他當一年伙夫。」

「他讓她在周圍轉悠,就是想撩得我心癢難耐。」吧檯另一端,穆達士上校憤憤不平地指責道,「在聯隊,她有一件用紫色絲綢做的衣服,緊得讓她的乳頭鼓起老高,像兩顆紅肉櫻桃,裡面連穿條內褲或胸罩都沒地方。你該聽聽她每次挪動身體時絲綢的沙沙聲才好。我只要稍微勾引一下她或者別的姑娘,他就會直接把我降為列兵,再讓我當一年伙夫。她弄得我魂不守舍。」

「自從我們開到海外,他還沒幹過女人呢,」德里德爾將軍吐露道,想到這個惡毒的主意,他那方方的花白頭髮的腦袋便隨着一陣虐待狂似的笑聲來回搖擺,「那就是我從來不讓他逃出我的視線的原因之一,這樣他就找不了女人了。你能想象那個可憐的狗娘養的在忍受什麼樣的煎熬嗎?」

「自從我們開到海外,我還沒跟女人上過床呢,」穆達士上校眼淚汪汪地哀訴道,「你能想象我在忍受什麼樣的煎熬嗎?」

被惹惱的時候,德里德爾將軍對任何人都可能會寸步不讓,就像對穆達士上校那樣。他不喜好虛偽、圓滑、做作,而作為職業軍人,他的信條是始終如一、簡潔明了的:他認為接受他命令的年輕軍人應該心甘情願地為那些向他下命令的年老軍人的理想、抱負和個人特質獻出他們的生命。在他眼裡,他指揮下的軍官和士兵都只是軍人,他的全部要求就是他們得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他們愛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只要願意,他們可以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強迫他們的部下執行六十次飛行任務;只要喜歡,他們可以像約塞連那樣赤身裸體站在隊列里,儘管當時德里德爾將軍一見之後,他那花崗石似的下巴一下子拖得老長,然後他專橫傲慢地沿着隊伍大步走過去,想看清楚隊伍中是否有人除了一雙軟拖鞋什麼也沒穿地站在那兒,等着他頒發勳章。德里德爾將軍話都說不出來。卡思卡特上校看見約塞連時,差點暈了過去,科恩中校則走到他身後,狠狠地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一陣靜得出奇的沉默。溫暖的海風從沙灘不斷吹來,大路上一頭黑驢拉着一輛裝滿乾草的舊車慢慢進入視線,趕車的農夫戴着一頂軟塌塌的帽子,穿着一身褪色的褐色工作服。他對右邊那一小塊場地上正在舉行的正式軍事儀式毫不在意。

最終,德里德爾將軍說話了。「回車裡去!」他轉過頭對跟在身後的護士呵斥道。護士微笑着顛顛地朝他那輛褐色軍用汽車走去,汽車停在大約二十碼開外那塊長方形空地的邊緣。德里德爾將軍表情嚴厲、一言不發地等着,直到車門砰的一聲關上,然後問道:「這是哪一個?」

穆達士上校查了一下名冊。「這個是約塞連,爸。他獲得了飛行優異十字勳章。」

「唉,真不敢相信,」德里德爾將軍喃喃道,他那紅潤的石板似的臉因為感到好笑而和緩下來,「你為什麼不穿衣服,約塞連?」

「我不想穿。」

「什麼意思?你到底為什麼不想穿?」

「我只是不想穿,長官。」

「他為什麼不穿衣服?」德里德爾將軍回過頭問卡思卡特上校。

「他在跟你說話。」科恩中校從後面對卡思卡特上校附耳低聲說道,又暗地裡用胳膊肘使勁捅他的背。

「他為什麼不穿衣服?」卡思卡特上校問科恩中校。他好像痛得不得了,用手輕輕揉着科恩中校剛才捅過的地方。

「他為什麼不穿衣服?」科恩中校問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

「上周在阿維尼翁上空,他的飛機里有個士兵被打死了,濺了他一身的血,」雷恩上尉回答道,「他發誓再也不穿軍服了。」

「上周在阿維尼翁上空,他的飛機里有個士兵被打死了,濺了他一身的血,」科恩中校直接向德里德爾將軍報告,「他的軍服還沒從洗衣房拿回來。」

「他的另外幾套軍服在哪裡?」

「也在洗衣房。」

「他的內衣呢?」德里德爾將軍問道。

「他的所有內衣也都在洗衣房。」科恩中校答道。

「我聽着像是胡說八道。」德里德爾將軍斷言道。

「就是胡說八道,長官。」約塞連說。

「請別擔心,長官,」卡思卡特上校一邊向德里德爾將軍許諾,一邊惡狠狠地瞪了約塞連一眼,「我向你保證,這個人將受到嚴厲懲罰。」

「我幹嗎在乎他受不受懲罰?」德里德爾將軍詫異又惱怒地回他一句,「他剛剛得了一枚勳章。他願意一絲不掛地接受勳章,又關你什麼屁事?」

「那正是我的感受,長官!」卡思卡特上校滿腔熱情地附和道,手裡拿一塊潮濕的白手帕擦拭前額,「但是如果依照佩克姆將軍最近發布的關於戰區軍事着裝問題備忘錄的精神,長官,你還會那樣說嗎?」

「佩克姆?」德里德爾將軍的臉色陰沉了。

「是的,長官,長官,」卡思卡特上校諂媚地說,「佩克姆將軍甚至建議我們讓官兵穿着軍禮服作戰,這樣即使他們被打下來,也會給敵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佩克姆?」德里德爾將軍重複道,他仍然迷惑地眯着眼,「只是佩克姆跟這事到底有什麼關係?」

科恩中校又用胳膊肘使勁捅卡思卡特上校的後背。

「絕對沒有關係,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利落地答道,他因劇烈的疼痛而蜷縮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揉着科恩中校剛才又捅過的地方,「而這正是我決定沒有找到機會先跟你討論就絕不採取任何行動的原因。我們完全不理會它吧,長官。」

德里德爾將軍完全不理會他,他帶着惡意的輕蔑轉過身去,把勳章連盒子一起遞給了約塞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