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20 惠特科姆下士 · 2 線上閱讀

過了一會兒,惠特科姆下士進來問道:「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牧師回答時眼睛避開了,「有人來這裡找過我嗎?」

「還不是那個怪人約塞連。他真是個老惹麻煩的傢伙,不是嗎?」

「我可不那麼肯定他是個怪人。」牧師評論道。

「說得對,站在他一邊。」惠特科姆下士用受傷的口氣說,他步履沉重地出去了。

牧師不敢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給冒犯了,還真走了出去。他剛意識到這一點,惠特科姆下士就又回來了。

「你總是支持別人,」惠特科姆下士責難他,「卻不支持自己的人。這是你的一個毛病。」

「我不是有意支持他,」牧師抱歉地說,「我只是表明態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幹什麼?」

「沒什麼要緊的。他只是想商討一下,每次執行任務之前在簡令室做做禱告是否可行。」

「那好,不要告訴我了。」惠特科姆下士呵斥道。他又走了出去。

牧師非常難過,他無論怎樣謹慎體諒,好像總能傷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悔地向下呆望,見科恩中校硬派給他打掃帳篷、管理個人物品的勤務兵又忘了給他擦皮鞋。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來了。「有消息你從不告訴我,」他尖刻地發着牢騷,「你對自己人缺乏信賴。這又是你的一個毛病。」

「錯了,我有,」牧師內疚地向他保證,「我對你信賴得很。」

「那麼,那些信怎麼辦?」

「不,不是現在,」牧師討好地懇求道,「別提信的事,請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我要是改了主意,會告訴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顯得非常憤怒。「是這樣嗎?好吧,你倒是可以只管往那兒一坐,搖頭就好,可我還得做所有的事呢。難道你沒看見外面那個浴袍上印了好些圖畫的傢伙?」

「他是來找我的嗎?」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說着走了出去。

帳篷里悶熱、潮濕,牧師覺得身上越來越濕。他像個不情願的偷聽者,聽着外面壓低嗓門的密語,只覺得聲音模糊,嗡嗡然無法分辨。他呆滯地坐在那張用作辦公桌的搖搖晃晃的橋牌桌前,嘴唇緊閉,目光茫然,蠟黃的臉上長着幾小窩陳年粉刺,膚色和肌理就像還沒敲開的杏核。他搜索枯腸,想找出惠特科姆下士何以怨恨他的一些線索。他還是無法看穿,於是認定自己對他做了什麼不可寬恕的錯事。似乎很難讓人相信,像惠特科姆下士這種長期的怨恨竟有可能是由於牧師拒絕玩賓果遊戲或者反對給戰鬥傷亡人員家屬寄送通函。牧師垂頭喪氣,自認無能。好幾個星期了,他一直想找惠特科姆下士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找出他煩惱的緣由,但他現在已經對可能的結果感到羞愧了。

帳篷外,惠特科姆下士在竊笑,另一個人也在咯咯輕笑。恍恍惚惚幾秒鐘,牧師突然有了一種古怪、玄妙的感覺,仿佛在以前的生活中經歷過與此完全相同的情景。他竭力想捕獲、留住這一印象,目的是預測——也許甚至是控制——下面可能會發生的事件,然而正如他事先就已知道的,這份靈感毫無效果地消失無影了。既視感[46],這種幻覺與現實之間微妙而反覆出現的混亂是記憶錯構症的典型特徵,牧師對此十分着迷,而且頗有幾分了解。比如,他知道它被稱為錯構症。他也對那些推論性的視覺現象——如未視感[47],即從未見過,以及殆視感[48],即幾乎見過——很感興趣。有這樣的瞬間,牧師會突然感到驚恐,那些與他幾乎一生相伴的物件、觀念甚至人,都十分費解地呈現出一種他從沒見過的新奇、反常的樣子,顯得完全陌生:未視感。又有一些瞬間,他幾乎看到絕對真理明亮、清晰地一閃現,差不多就能給他抓住了:殆視感。在斯諾登的葬禮上有個赤裸的人在樹上,這個插曲讓他迷惑不解。它不是既視感,因為此刻他還從未有過曾在斯諾登的葬禮上見過一個赤裸的人在樹上的感覺;它不是未視感,因為那個幽靈並不是熟悉的什麼人,或者什麼物,以一種陌生的偽裝出現在他面前;而且它肯定不是殆視感,因為牧師確實看見了他。

[46]原文為法語,意即似曾相識。

[47]原文為法語。

[48]原文為法語。

就在帳篷外,一輛吉普車轟的一聲點火發動,咆哮着開走了。莫非斯諾登的葬禮上那個樹上的赤裸男人僅僅是幻覺?不然就是真實的神啟?這樣一想,牧師不覺一陣戰慄。他不顧一切地想把這事吐露給約塞連,但是每次回想這事的時候卻又決定不要再去想它了,雖然他並不能肯定以前是否真的想過這件事——即使他現在確實在回想它。

惠特科姆下士閒蕩進來,他換了一臉得意的笑,胳膊肘無禮地靠在牧師帳篷的中央支柱上。

「你知道那個穿栗色浴袍的傢伙是誰嗎?」他誇耀地問道,「他是刑事調查部的人,鼻樑骨折了,從醫院下來辦理公事。他正在進行一項調查。」

牧師馬上抬起雙眼,顯出奉承的神情。「我希望你沒有撞上什麼麻煩。需要我幫忙嗎?」

「沒有,我沒有任何麻煩,」惠特科姆下士咧嘴一笑答道,「是你有。他們準備對你採取嚴厲措施,因為你簽了華盛頓·歐文的名字,你一直在所有那些信上籤華盛頓·歐文的名字。你覺得這事如何?」

「我從沒在哪封信上籤過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牧師說。

「你不必對我說謊,」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說,「我不是你要說服的人。」

「但是我沒有說謊。」

「我可不在乎你是不是在說謊。你截取梅傑少校的信件,他們也要懲辦你呢。那些信件很多都是機密情報。」

「什麼信件?」牧師越來越惱怒,他哀怨地問道,「我從來沒見過梅傑少校的任何信件。」

「你不必對我說謊,」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說,「我不是你要說服的人。」

「但是我沒有說謊!」牧師抗議道。

「我不明白你幹嗎要衝我急。」惠特科姆下士反駁道,顯出了受傷的樣子。他離開那根中央支柱,走過來朝牧師搖晃着手指表示強調。「我剛才幫了你一個大忙,你一輩子也沒人幫過你這麼大的忙,而你居然沒意識到。他每次向上級打你的報告,醫院裡總有人審查,而把細節刪掉。他一連幾個星期發瘋似的想告發你。他的信我連看都不看,就直接審查通過了,那樣就會在刑事調查部為你留下一個非常好的印象,就會讓他們知道我們絲毫不怕公布有關你的全部真相。」

牧師給弄得暈頭轉向。「可是你並沒有得到授權檢查信件,對吧?」

「當然沒有,」惠特科姆下士回答道,「只有軍官才有權做這件事。我是用你的名義檢查它的。」

「但是我也沒有獲得授權檢查信件。我有嗎?」

「那一點我也替你想到了,」惠特科姆下士向他保證說,「我為你簽的是別人的名字。」

「這不是偽造嗎?」

「啊,這也不用擔心。偽造案中,唯一有可能控告你的人就是被你偽造了簽名的人,所以我照顧你的利益,挑選了一個死人。我用了華盛頓·歐文的名字。」惠特科姆下士仔細觀察牧師的臉,看有沒有反對的跡象,然後帶着點諷刺意味輕快而自信地說下去,「我的腦筋轉得挺快的,是吧?」

「我不知道。」牧師聲音顫抖地輕輕哀嘆一聲,他斜睨着眼睛,因為痛苦和不解而古怪地扭曲着臉,「我想你說的我全不明白。你簽的是華盛頓·歐文的名字,又不是我的,怎麼會為我留下好印象呢?」

「因為他們確信你就是華盛頓·歐文。你不明白嗎?他們將會知道那就是你。」

「可那不正是我們要消除的嗎?這不反倒幫助他們證實了嗎?」

「早曉得你會這麼死板,我就根本不會試着幫你,」惠特科姆下士憤憤不平地聲明,隨後走了出去,很快又走了進來,「我剛才幫了你一個大忙,你一生中沒人幫過你這麼大的忙,而你居然沒有意識到。你不知道怎樣表示感謝,這是你的另一個毛病。」

「我很抱歉,」牧師說,「實在是抱歉。只是你說的那些話把我完全嚇懵了,我都搞不清我在說些什麼。我真的非常感激你。」

「那麼讓我寄那些通函怎麼樣?」惠特科姆下士立刻要求道,「我可以開始寫初稿了嗎?」

牧師驚得目瞪口呆。「不,不,」他呻吟着說,「現在不要。」

惠特科姆下士被激怒了。「我是你交的最好的朋友,而你竟然不知道,」他挑釁地斷言,然後走出了牧師的帳篷,又走了進來,「我是在支持你,你都沒意識到。你不知道你遇到多大的麻煩嗎?刑事調查部的人已經趕回醫院寫一份新的報告,揭發你拿那隻番茄的事。」

「什麼番茄?」牧師驚愕地問。

「你第一次在這兒露面時藏在手裡的梅子番茄。就是那個。到這時候你還把番茄握在手裡呢!」

牧師吃驚地鬆開手指,發現他還握着從卡思卡特上校辦公室得到的那隻梅子番茄。他連忙把它放在橋牌桌上。「這隻番茄是卡思卡特上校給我的,」他突然感到這個解釋聽上去多麼荒唐,「他一定要我拿上。」

「你不必對我說謊,」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說,「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從他那兒偷的。」

「偷的?」牧師大吃一驚地喊道,「我為什麼要偷一隻梅子番茄?」

「正是這個問題把我們兩人都難倒了,」惠特科姆下士說,「隨後刑事調查部的人推測,你可能把什麼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裡面了。」

絕望猶如大山一般沉重地壓下來,牧師渾身都癱軟了。「我沒有任何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裡面,」他清楚地陳述道,「我本來就不想要的。喏,你可以拿去。拿去,自己看看吧。」

「我不想要。」

「請拿走吧,」牧師懇求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希望擺脫它。」

「我不想要!」惠特科姆下士又呵斥道,一臉怒容地出去了。他壓抑着內心的歡欣,沒有笑出來,因為他已經同那個刑事調查部的密探結成了新的強大聯盟,並且又一次成功地使牧師相信他真的生氣了。

可憐的惠特科姆,牧師一邊嘆息,一邊為助手的不清爽而自責。他無言地坐在那裡,滿懷沉悶的令他顯得愚蠢可笑的憂鬱,一心期待着惠特科姆下士走回來。他聽見惠特科姆下士嚓嚓的腳步聲慢慢消逝,直到了無聲息,他失望了。接下來他什麼事都不想做。他決定不吃午餐了,只從床腳櫃裡拿出一根銀河牌、一根露絲寶貝牌巧克力棒吃了,又對着軍用水壺喝了幾口溫開水。他覺得自己被包圍在各種可能性的迷霧之中,迷霧濃密,籠罩一切,在裡面他看不見一絲光亮。他不知道卡思卡特上校得知他被懷疑是華盛頓·歐文的消息時會怎麼想,又憂慮卡思卡特上校已經對他有了看法,因為他提起過六十次飛行任務的事。世上竟有這麼多的不幸,他思忖着,憂鬱地低下了頭,陷入悲哀的思緒之中;他對任何人的不幸都無能為力,尤其是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