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18 看什麼都是重影的士兵 · 2 線上閱讀

這隊醫生的負責人是個尊貴又非常細緻的紳士,他在約塞連正前方舉起一根手指,問道:「你看到幾根手指?」

「兩根。」約塞連說。

「現在你看到幾根手指?」醫生舉起兩根手指,問道。

「兩根。」約塞連說。

「那麼現在幾根?」醫生一根手指也沒舉,問道。

「兩根。」約塞連說。

那醫生滿臉堆笑。「啊,他沒錯,」他喜悅地宣布道,「他確實看什麼都是重影。」

他們用擔架車把約塞連推走,送到另外那個看什麼都是重影的士兵的房間,並把病房裡其他所有人再隔離十四天。

「我看什麼都是雙的!」他們把約塞連推進病房時,那個看什麼都是重影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麼都是雙的!」約塞連也同樣高聲地朝他喊,還偷偷使了個眼色。

「牆!牆!」那個士兵叫道,「把那兩道牆往後推!」

「牆!牆!」約塞連也喊道,「把那兩道牆往後推!」

一個醫生假裝往後推牆。「這樣夠遠了吧?」

那個看什麼都是重影的士兵虛弱地點了點頭,躺回床上。約塞連也虛弱地點了點頭,懷着極大的謙卑和欽佩看着他這位天才的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大師。這位天才的室友顯然是一個值得學習和效仿的人。那天晚上,他的天才室友死掉了,於是約塞連認定自己跟隨他已經走得夠遠了。

「我看什麼都是單的了!」他趕快喊道。

一組新的專家帶着儀器咚咚咚奔到他的病床邊,查看是否屬實。

「你看見幾根手指?」帶隊醫生舉起一根手指,問道。

「一根。」

醫生舉起兩根手指。「現在你看見幾根手指?」

「一根。」

醫生舉起十根手指。「那麼現在幾根?」

「一根。」

醫生驚異地轉過臉望着其他醫生。「他真的看什麼都是單的了!」他驚呼,「我們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還很及時。」一個醫生宣告道,他隨後與約塞連單獨待了一會兒。他是個性情溫和的男人,個子很高,外形像魚雷,棕色鬍子好久沒有剃過,襯衫口袋裡裝着一包香煙。他靠在牆上一支接一支漫不經心地抽着。「幾個親戚來這兒看你了。噢,別擔心,」他笑着補充說,「不是你的親戚,是死掉的那個傢伙的母親、父親和兄弟。他們一路從紐約趕過來看望一個快死的士兵,而你就是我們手頭最現成的一個。」

「你在說什麼?」約塞連懷疑地問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人。」

「你當然在死去。我們都在死去。你以為你到底在往哪裡去?」

「他們不是來看我的,」約塞連反駁說,「他們來看望他們的兒子。」

「他們只好有什麼看什麼了。對我們來說,反正都是快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樣。在一個科學家眼裡,所有快死的小伙子都是平等的。我給你提個建議,你讓他們進來察看你幾分鐘,我就不把你一直撒謊說肝有毛病的事說出去。」

約塞連避開他更遠。「你知道那事?」

「我當然知道。我們可不是吃素的。」那醫生和藹地輕聲一笑,又點上一支煙,「你一有機會就老是捏那些護士的奶頭,怎麼能讓人相信你的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讓別人相信你有肝病,就得戒色才行。」

「就為了活命,這個代價也太大了。你既然知道我在作假,為什麼不告發我?」

「我為什麼要告發你?」那醫生有點驚訝地問道,「我們都同處這樁虛幻的買賣中。在求生的路上,我總是樂意拉同謀夥伴一把的,只要他也願意這樣幫我。這些人走了很遠的路,我不願讓他們失望。我對老人特別不忍心。」

「可是他們是來看兒子的。」

「他們來得太晚了。興許他們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呢。」

「萬一他們哭起來呢?」

「他們也許會哭。那是他們來的原因之一。我會在門外聽着,要是事情變得不好收拾了,我就來制止他們。」

「聽起來可真有點瘋狂,」約塞連沉思道,「他們究竟為什麼要看着兒子斷氣呢?」

「這事我一直沒能想明白,」醫生承認說,「但他們總是這樣。好了,你怎麼說?你要做的也就是在那兒躺上幾分鐘,死那麼一死。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好吧,」約塞連讓步了,「就幾分鐘,而且你保證就等在外面。」他對這個角色產生了興趣,「我說,你幹嗎不用繃帶把我裹起來,效果不是更好嗎?」

「聽着像是個絕妙的主意。」醫生喝彩道。

他們在約塞連身上裹了一卷繃帶。一群醫務勤雜工給兩扇窗戶都裝上了茶色窗簾,再放下來,使房間沉浸在陰沉沉的暗影之中。約塞連建議放些花,於是醫生派了一名勤雜工出去,找來兩小束即將凋謝、散發着濃烈的令人作嘔氣味的花。一切準備停當,他們便安排約塞連回到床上躺下來,然後讓探訪者進來。

幾位探訪者猶猶豫豫地進了病房,似乎他們覺得自己是闖入的不速之客,帶着謙恭歉意的眼神,躡手躡腳走進來。先進來的是悲傷的母親和父親,然後是那位滿臉陰沉的兄弟,一個體格敦實、胸部寬厚的水手。這對夫婦生硬地並肩走進病房,就像從牆上一幅熟悉而又隱秘的結婚周年銀板照片上走下來似的。他們都很矮小、枯瘦卻頗有自尊。他們好像是用鐵和老舊、深暗的衣服做成的。那女人有一張深棕色的橢圓形長臉,表情憂鬱,一頭粗糙泛白的黑髮簡潔地從正中分開,質樸地往後梳到脖子後面,沒有拳曲、波浪或裝飾。她顯得陰鬱而憂愁,畫了唇線的嘴唇緊緊抿着。那位父親十分僵硬、古怪地站着,身上穿一件雙排扣外套,配有襯墊的肩部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緊了。他個子雖小,卻顯得粗壯結實,滿是皺紋的臉上有兩撇漂亮的銀色小翹鬍子。他的眼角布滿皺紋,黏糊糊的。他窘迫地站在那裡,兩隻強健有力的勞動者的手捏着他的黑色軟氈帽的帽檐,放在外套翻領前,神情悽慘,焦慮不安。貧窮和辛勞在兩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公正的傷痕。那位兄弟像在找人打架。他那白色圓帽傲慢地斜翹着,雙拳緊握,憤怒地瞪着房裡的一切,一臉受傷後兇猛好鬥的怒容。

三人怯懦地朝前走,踩出吱吱的響聲;他們彼此緊挨在一起,像是一支鬼鬼祟祟的送葬隊伍,腳步幾近一致地一點點往前挪,終於來到病床旁邊,站在那裡低頭凝視着約塞連。隨後是一陣叫人毛骨悚然、不堪忍受的靜默,那靜默仿佛要持續到永久。最終,約塞連再也忍受不了,便清了清嗓子。那老頭終於說話了。

「他看着真嚇人。」他說。

「他病了,爸。」

「吉烏塞普。」母親叫道,她已經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青筋畢現的手指緊抓着衣襟。

「我叫約塞連。」約塞連說道。

「他叫約塞連,媽。約塞連,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你哥哥約翰。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我當然認得。你是我哥哥約翰。」

「他真認得我!爸,他知道我是誰。約塞連,這是爸爸。跟爸爸說聲好。」

「你好,爸爸。」約塞連說。

「你好,吉烏塞普。」

「他叫約塞連,爸。」

「我受不了他這麼嚇人的樣子。」父親說。

「他病得很重,爸。醫生說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醫生,」父親說,「你知道那些傢伙多不老實。」

「吉烏塞普。」母親又叫道,聲音低沉,因為無聲的痛苦而變了調。

「他叫約塞連,媽。她現在記性不大好了。這兒他們對你怎麼樣,老弟?他們對你還好吧?」

「挺好的。」約塞連告訴他。

「那就好。就是別讓這裡的人隨便擺布你。雖說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這兒任何人差。你也有你的權利。」

約塞連一陣畏縮,於是閉上眼睛,這樣就不必看着他兄弟約翰了。他開始煩躁。

「哎呀,瞧他的樣子多嚇人。」父親說。

「吉烏塞普。」母親叫道。

「媽,他叫約塞連,」兄弟不耐煩地打斷她,「你記不住嗎?」

「沒關係,」約塞連打斷他,「她想叫我吉烏塞普,那就叫吧。」「吉烏塞普。」她叫了他一聲。

「別擔心,約塞連,」兄弟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別擔心,媽,」約塞連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有沒有牧師?」兄弟想知道。

「有的。」約塞連撒謊道,不禁又畏縮一下。

「那就好,」兄弟說,「只要你需要的一切都有安排就好。我們一路從紐約趕來,原來還擔心不能及時到。」

「及時趕來做什麼?」

「及時趕來見你一面,在你死前。」

「那又有什麼區別?」

「我們不想讓你死得孤孤單單。」

「那又有什麼區別?」

「他神志一定是越來越失常,」兄弟說,「他總是翻來覆去說同一句話。」

「這事真是太滑稽了,」老頭回答道,「我一直以為他叫吉烏塞普,現在我才發現他叫約塞連。這事真是太滑稽了。」

「媽,讓他感覺好一點,」兄弟懇求道,「說點什麼讓他高興起來。」

「吉烏塞普。」

「不是吉烏塞普,媽,是約塞連。」

「那又有什麼區別?」母親以同樣悲傷的口氣頭也不抬地答道,「他就要死了。」

她腫脹的雙眼溢滿了淚水,哭了起來,身體在椅子裡緩慢地前後晃動着,兩隻手放在衣襟上,就像墜地的飛蛾。約塞連擔心她會開始哀號。父親和兄弟也哭了起來。約塞連突然想起他們為什麼都在哭,於是也哭起來。一名約塞連從未見過的醫生走進病房,謙恭有禮地對探訪者說他們該走了。父親鄭重其事地站直身體,向他道別。

「吉烏塞普。」他說。

「約塞連。」兒子更正說。

「約塞連。」父親說。

「吉烏塞普。」約塞連更正說。

「很快你就要死了。」

約塞連又哭了起來。醫生在病房後頭瞪了他一眼,於是約塞連打住了。

父親低着頭莊重肅穆地繼續往下講。「你跟天堂那人說話時,」他說,「我想要你替我捎句話給他。告訴他讓人年輕時就死掉是不對的。我是當真的。告訴他,如果他們一定要死,那就等他們老了再死。我要你把這話告訴他。我想他並不知道這事做得不對,因為他應該是慈悲的,可這事已經這個樣子很長、很長時間了。告訴他,好嗎?」

「別讓上邊的人隨便擺布你,」兄弟告誡他說,「雖說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里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親說,似乎知道那裡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