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17 渾身雪白的士兵 · 2 線上閱讀

「我又怎樣呢?」約塞連說,「在馬拉喀什,我有天晚上出帳篷買塊糖去,給那個以前從沒見過的陸軍婦女隊隊員悄悄引進了樹叢,就得上了該你得的淋病。我真的只是想買塊糖而已,但誰又能拒絕得了呢?」

「這聽起來是像該我得的淋病,確實,」二級准尉贊同道,「可我還是得了別人的瘧疾。也就這一次,我還真想看到所有這些事情都能稍微改正一下,每個人該得什麼就得什麼。這也許會讓我增添幾分對這個世界的信心。」

「我得了別人的三十萬美元。」那個年輕時髦、留着金黃色小鬍子的戰鬥機飛行員承認道,「我從生下來那天起就在混日子。我從預備學校一路混到大學畢業,從那以後我幾乎沒幹別的,就是跟漂亮妞同居,她們還以為我會做個好丈夫呢。我壓根沒什麼大志。戰爭結束後我只想找個比我有錢的女孩結婚,和更多漂亮妞睡覺。那三十萬塊錢是一個祖父輩的親戚在我出生之前就留給我的,他的潲水生意做到了國際規模,就這樣發了財。我知道我不應該得到這筆錢,但要是退回去,我會遭人譴責。我不知道這筆錢真正屬於誰。」

「也許屬於我父親,」鄧巴推測道,「他辛苦了一輩子,卻連送我姐姐和我讀大學的錢都沒掙夠。他現在已經死了,所以你留着也無所謂了。」

「好了,只要我們能查出我的瘧疾是誰的,問題就解決了。並不是說我專跟瘧疾過不去;得瘧疾也好,得別的什麼也好,我都會立刻稱病偷懶的。只是我覺得出了一件不公正的事。為什麼我應該得上別人的瘧疾,而你又染上了我的淋病呢?」

「我還不止得了你的淋病,」約塞連告訴他,「因為你的淋病,我就得一直不停地飛戰鬥任務,直到他們把我打死為止。」

「那可就更糟了。其中有什麼公正可言?」

「兩個半星期前我有個朋友叫克萊文杰,他總能從中看出許多公正來。」

「這無疑是最高形式的公正,」克萊文杰幸災樂禍地說,一邊拍着手快活地笑,「我不禁想起了歐里庇得斯的《希波呂托斯》,劇中忒修斯早年生活放蕩,也許為他兒子的禁慾主義埋下了種子,而這禁慾主義也間接導致了把他們都毀滅掉的悲劇。不說別的,與陸軍婦女隊隊員的那段插曲也該讓你知道性行為不道德的惡果。」

「它讓我知道了糖果的惡果。」

「難道你不明白,你對現在所處的困境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克萊文杰接着說,毫不掩飾他的享受,「如果你沒有染上性病在非洲那邊的醫院裡躺了十天,你也許已經在內弗斯上校被打死而卡思卡特上校來接替之前,就按時完成了你的二十五次飛行任務,給送回家了。」

「那你怎麼樣?」約塞連回答道,「你從未在馬拉喀什染上淋病,而你也處在同樣的困境中。」

「我不知道,」克萊文杰承認,顯出一絲嘲弄的意味,「我想我平生一定幹了什麼非常壞的事。」

「你真的相信?」

克萊文杰笑了。「不,當然不。我只是想逗逗你。」

約塞連要關注的危險實在太多了。比如說,有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東條英機,他們都在那裡想殺掉他。有對閱兵痴迷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還有蓄着肥厚髭鬚、狂熱迷信懲罰的臃腫上校,他們也都想弄死他。有阿普爾比、哈弗邁耶、布萊克和科恩。有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們都盼着他死,還有得克薩斯人和那個刑事調查部密探,他也能確定這兩人的想法。世界各地的酒吧招待、磚瓦匠和汽車售票員,他們都想要他死,還有房東與房客、叛徒與愛國者、行私刑的、寄生蟲與走狗,他們全都想把他幹掉。那就是斯諾登在阿維尼翁任務的途中向他吐露的秘密——他們一心想弄死他;斯諾登當時是在飛機的後艙和盤托出的。

還有淋巴腺,也許會要了他的命。有腎臟、神經鞘膜和膜細胞。有腦腫瘤。有何杰金氏病、白血病、肌萎縮性側索硬化。有上皮組織增殖性紅斑捕獲滋養癌細胞。有皮膚病、骨科病、肺病、胃病,以及心臟、血液與動脈血管病。有頭部疾病、頸部疾病、胸部疾病、大小腸疾病、胯部疾病,甚至還有足部疾病。有億萬個勤勉的體細胞日夜不停地被氧化掉,像無言的牲口做着複雜的工作,以維持他的生命和健康,而每一個細胞都是潛在的叛徒和敵人。疾病這麼多,如果有人像他和餓鬼喬那樣經常考慮它們,那麼此人的頭腦就真的有病了。

餓鬼喬搜集了一串串致命疾病,然後按字母順序排列起來,這樣他就能很快找到他要擔心的任何疾病。每當把某種疾病放錯了位置或者無法加進名單中去,他就會變得非常煩躁,於是一身冷汗地趕去找丹尼卡醫生求助。

「說他得了尤因氏肉瘤,」約塞連向丹尼卡醫生解釋道,後者在對付餓鬼喬的時候總會來找約塞連幫忙,「之後就說是黑色素瘤。餓鬼喬喜歡遷延不愈的病,但更喜歡暴發性疾病。」

丹尼卡醫生從沒聽說過這兩種病。「真厲害,你怎麼記得住這麼多疾病?」他帶着崇高的職業尊重的口氣問道。

「我是在醫院研讀《讀者文摘》時學到的。」

約塞連有那麼多疾病要擔憂,有時他真想把自己一勞永逸地送進醫院,伸展四肢躺在氧氣罩里度過餘生,一組專家和護士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病床一側,等待病情發生惡化。至少一名持刀的外科醫生候在另一側,準備一旦需要就即刻衝上前來開始切割,比如說,動脈瘤。若非如此,如果他得了主動脈瘤,他們又怎麼能及時救治他呢?約塞連覺得在醫院裡比在醫院外安全多了,儘管他有生以來最厭惡的就是外科醫生和他的手術刀。他可以在醫院裡尖聲喊叫,人們至少會跑過來想辦法幫他;在醫院外,如果他竟然對所有他感到每個人都應該尖聲喊叫的事情尖聲喊叫,他們便會把他投進監獄,或者把他送進醫院。他想對之尖聲喊叫的東西之一就是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那刀幾乎肯定在等待着他和每一個活得夠長而可以死的人。他常常想知道到底該怎樣辨認初起的寒戰、發熱、劇痛、隱痛、打嗝、打噴嚏、色斑、倦怠、口誤、失去平衡或記憶力下降,它們可能預示着那不可避免的結局之不可避免的開始。

他還擔心他跳出梅傑少校的辦公室再去找丹尼卡醫生時,醫生仍然會拒絕幫助他,而他是對的。

「你以為你得了什麼值得擔憂的病嗎?」丹尼卡醫生從胸前抬起他那精緻而沒有一絲白髮的頭,悲哀的眼睛暴躁地盯了約塞連一陣,「那我呢?我寶貴的醫療技術白白荒廢在這齷齪的島上,可是其他醫生卻在發大財。你以為我喜歡一天天坐在這個地方拒絕幫助你嗎?假如我可以在美國或者像羅馬這樣的地方拒絕幫助你,我不會這樣在意。但在這兒向你說不,對我來說也不容易啊。」

「那就不要說不。讓我停飛。」

「我不能讓你停飛,」丹尼卡醫生咕噥道,「這話得告訴你多少次?」

「是的,你能。梅傑少校告訴我,你是中隊裡唯一能讓我停飛的人。」

丹尼卡醫生大吃一驚。「梅傑少校這麼告訴你的?什麼時候?」

「我在壕溝里同他交涉的時候。」

「梅傑少校這麼告訴你的?在壕溝里?」

「我們出了壕溝,跳進他的辦公室以後,他在那裡告訴我的。他要我別跟任何人講是他告訴我的,所以請你不要亂嚷嚷。」

「為什麼是那個卑鄙、詭詐的騙子!」丹尼卡醫生喊道,「他不該對任何人講的。他有沒有告訴你我怎樣才能讓你停飛?」

「只要填寫一張小紙條,說我到了神經崩潰的邊緣,再送交大隊司令部就行了。斯塔布斯醫生一直在讓他中隊裡的人停飛,你為什麼不能?」

「斯塔布斯確實讓那些人停飛了,但後來他們又怎樣了呢?」丹尼卡醫生冷笑一聲反駁道,「他們馬上就恢復了戰鬥狀態,對不對?而且他發現自己也直接陷入了困境。沒問題,我是可以填寫一張紙條說你不適合飛行,讓你停飛,但是有一個陷阱。」

「第二十二條軍規?」

「正是。假如我取消你的戰鬥任務,大隊司令部就得批准我的做法,而大隊司令部是不會批准的。他們會直接讓你回到戰鬥狀態,那麼我會在哪裡呢?或許在去太平洋戰區的路上吧。不,謝謝你,我不想為你冒風險。」

「難道不值得一試?」約塞連爭辯道,「皮亞諾薩有什麼帶勁的?」

「皮亞諾薩糟糕透頂,但是它比太平洋好。我不會在乎把我運送到某個開化的地方,我在那裡可以時不時賺上一兩塊墮胎的錢。可是在太平洋,有的只是叢林和季風。我會在那裡爛掉的。」

「你正在這裡爛掉。」

丹尼卡醫生突然大光其火。「是嗎?好吧,至少我會活着走出這場戰爭,比你要乾的強多了。」

「那正是我想告訴你的,見鬼。我求你救我一命。」

「救命不是我的職責。」丹尼卡醫生陰沉着臉反駁道。

「什麼是你的職責?」

「我不知道我的職責是什麼。他們只是告訴我要堅守職業道德,決不作證反對另一位醫生。聽着,你以為只有你的生命處於危險之中?那我呢?醫務室給我幹活的那兩個庸醫還是查不出我得了什麼病。」

「可能那是尤因氏肉瘤。」約塞連諷刺地嘟噥道。

「你真那麼認為?」丹尼卡醫生驚駭地叫喊起來。

「噢,我哪知道,」約塞連不耐煩地回答,「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想飛任何任務了。他們不會真的槍斃我,對吧?我已經飛了五十一次。」

「你何不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之後,再來據理力爭呢?」丹尼卡醫生勸告道,「你老是抱怨,卻一回也沒有完成過整輪任務。」

「我怎麼能夠?我每次眼看就要完成了,上校就又提高飛行次數。」

「你從沒完成過任務,因為你總是往醫院跑,或者去羅馬度假。假如你把你的五十五次飛行任務都完成了,然後再拒絕飛行,你的處境就會有利得多,那時也許我會看看能做點什麼。」

「你保證嗎?」

「我保證。」

「你保證什麼呢?」

「我保證也許我會考慮做點什麼幫助你——假如你完成了你的五十五次飛行任務,而且叫麥克沃特把我的名字再次登入他的飛行日誌,讓我不用上飛機就能拿到飛行津貼。我害怕飛機。你讀到三周前愛達荷州的墜機報道了嗎?六人遇難。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我每個月投入四小時飛行時間才能拿到飛行津貼。難道不用擔心也死於飛機墜毀,我要擔心的事就不夠多嗎?」

「我也擔心飛機墜毀,」約塞連告訴他,「你不是唯一的人。」

「是啊,但我也很擔心那個尤因氏肉瘤,」丹尼卡醫生有些誇張地說,「我的鼻子老是堵塞,身體總覺得冷颼颼的,你看就是這個原因吧?測一下我的脈搏。」

約塞連也擔心尤因氏肉瘤和黑色素瘤。到處都潛伏着災難,多得沒法數。他思忖那許多疾病和潛在意外在威脅着他,而他終於健康地活到了現在,這着實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這真是奇蹟。他每天面臨的都是又一次對抗死亡的危險使命。他倖免於死已經二十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