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16 露西安娜 · 2 線上閱讀

他給兩人都點着了香煙。她對他渾身曬得黝黑的膚色十分着迷。他很好奇她怎麼不肯脫下那件粉紅色吊帶內衣。內衣裁剪得像男人的背心,帶有細窄的肩帶,把她背上那道隱秘的疤痕遮住了。約塞連逼她說出那裡有疤痕之後,她還不肯讓他看。他用指尖追蹤這道傷殘的輪廓,從肩胛骨上的一個小坑一直延伸到接近脊椎的尾端,這時她身體繃緊了,硬得像一塊好鋼。她在醫院度過那許多備受折磨的夜晚,不用麻醉劑就得忍受劇痛,周圍瀰漫着無法去除的乙醚、糞便和消毒劑的氣味,以及在白大褂、膠底鞋和走廊里幽暗可怖地亮到破曉的照明燈之間壞死、腐爛的人肉味,想到這些,他不禁一陣驚縮。她是在一次空襲中受傷的。

「在哪裡[22]?」他問道,不安地屏住呼吸。

[22]原文為意大利語。

「那不勒斯[23]。」

 [23]原文為意大利語。

「德國人幹的?」

「美國人[24]。」

 [24]原文為意大利語。

他的心碎了,一下子墜入情網。他想知道她肯不肯嫁他。

「你瘋了[25]。」她愉快地一笑,對他說。

 [25]原文為意大利語。

「為什麼說我瘋了?」他問。

「因為我不能嫁[26]。」

 [26]原文為意大利語。

「你為什麼不能嫁人?」

「因為我不是處女了。」她回答說。

「那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誰會娶我呢?沒人肯要一個不是處女的姑娘。」

「我會。我會娶你。」

「但是我不能嫁給你[27]。」

[27]原文為意大利語。

「你為什麼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你瘋了[28]。」

[28]原文為意大利語。

「為什麼說我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29]。」

[29]原文為意大利語。

約塞連皺皺眉頭,頗帶嘲諷地樂了。「你不肯嫁我是因為我瘋了,又說我瘋了是因為我想娶你,是這樣嗎?」

「是的[30]。」

[30]原文為意大利語。

「你才瘋了[31]!」他大聲對她說。

[31]原文為意大利語。

「為什麼[32]?」她氣憤地頂了回去,一邊惱怒地從床上坐起來,粉紅色內衣下兩隻避不開的渾圓乳房在氣頭上頑皮地一起一伏,「為什麼說我瘋了?」

[32]原文為意大利語。

「因為你不肯嫁我。」

「笨蛋[33]!」她又一次大聲頂了回去,一邊用手背響亮、誇張地打了一下他的胸脯,「我不能嫁給你!不明白嗎?我不能嫁給你[34]。」

[33]原文為意大利語。

[34]原文為意大利語。

「噢,是啊,我明白。可是你為什麼不能嫁給我?」

「因為你瘋了[35]!」

[35]原文為意大利語。

「可為什麼說我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36]。」

[36]原文為意大利語。

「因為我想娶你。親愛的,我愛你[37],」他解釋說,然後把她輕輕拉下來重新躺在枕頭上,「我非常愛你[38]。」

[37]原文為意大利語。

[38]原文為意大利語。

「你瘋了[39]。」她喃喃答道,很是受用。

[39]原文為意大利語。

「為什麼[40]?」

[40]原文為意大利語。

「因為你說你愛我。你怎麼可以愛一個不是處女的姑娘呢?」

「因為我不能娶你。」

她又是猛地直坐起來,生氣的樣子很嚇人。「你為什麼不能娶我?」她質問道,準備再給他一拳,如果他的回答不夠奉承的話,「就因為我不是處女嗎?」

「不,不,親愛的。因為你就是瘋了。」

她困惑而怨恨地瞪了他好一陣子,然後頭朝後一仰,帶着欣賞的神情開懷大笑起來。等止住笑,她以一種新的讚許的眼光盯着他。由於血液的湧入,她的臉蛋更加豐滿美麗,性感而易起反應的黝黑肌膚變得更深更黑。她慵倦地嬌艷着,眼神越來越迷離。他把兩人的香煙都掐滅了,然後他們一言不發投入彼此的懷抱,忘情地接吻。正在這時,餓鬼喬沒敲門就進了房間,他是來問約塞連想不想一起出去找小妞的。餓鬼喬看見他們,立刻停下腳步,猛地衝出了房間。約塞連動作甚至更快,他從床上一躍而起,開始朝露西安娜叫喊,要她趕緊穿上衣服。姑娘驚得目瞪口呆。他抓住她的手臂,粗魯地將她拽下床,朝她的衣服使勁推去,轉身又沖往門邊想及時關上它,因為餓鬼喬正帶着照相機跑回來。餓鬼喬從門外硬塞進一條腿來,怎麼也不肯縮回去。

「讓我進去!」他急切地懇求道,一邊發狂地扭動身體。「讓我進去!」他一度停止了掙扎,透過門縫望着約塞連的臉,掛着自以為能取悅對方的微笑。「我可不是餓鬼喬,」他認真地解釋說,「我,《生活》雜誌的大牌攝影師。大照片做大封面。我讓你當好萊塢大明星,約塞連。鈔票多多。離婚無數。一天到晚胡搞。耶,耶,耶!」

餓鬼喬後退一點,試圖搶拍一張露西安娜正在穿衣服的照片,約塞連便趁機砰地關上了房門。餓鬼喬瘋狂地朝這道牢固的木頭屏障發起了攻擊,只見他向後退去重新集聚力量,再發狂地向前猛撞。幾次攻擊之間,約塞連套上了衣服,露西安娜也把那件綠白相間的夏裝穿上身,雙手正握着卷在腰間的短裙,要將它放下來。見她馬上就要永遠消失在那條襯褲里,他感到一股痛楚溢滿全身。他伸出手去,鈎住她隆起的小腿肚把她拉向自己。她單腳朝前跳着,隨後緊緊貼在了他的身上。約塞連浪漫地吻她的耳朵和閉着的眼睛,摩挲着她的大腿後部,她開始淫蕩地哼哼起來。就在這時,餓鬼喬用他虛弱的身體朝房門再一次發起絕望的攻擊,驚得他們差點一齊倒地。約塞連忙把露西安娜推開。

「快!快[41]!」他責罵她,「把你那些東西穿上!」

[41]原文為法語。

「你究竟在說什麼呀?」她大惑不解。

「快!快!難道你不懂英語?快把你的衣服穿上!」

「笨蛋[42]!」她氣吼吼地回敬他,「那是法語,不是意大利語。馬上,馬上[43]!這才是你要說的。馬上!」

[42]原文為意大利語。

[43]原文為意大利語。

「是,是。那才是我要說的。馬上,馬上!」

「是,是。」她合作地回應道,於是趕快去找她的鞋和耳環了。

餓鬼喬暫停攻擊,好透過房門的縫隙拍攝照片。約塞連可以聽見相機快門的咔嚓聲。他和露西安娜都收拾停當以後,約塞連便等着餓鬼喬的下一次攻擊,出其不意地把門猛地拉開。餓鬼喬朝前摔了個大跟頭,像一隻拼命掙扎的青蛙栽進了房間。約塞連靈巧地從他身旁跳了過去,領着露西安娜穿過公寓房,出門進了過道。他們蹦跳着下了樓梯,喀喀喀地踩得震天響,一邊氣喘吁吁地歡聲大笑,而每次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都要互相碰碰他們歡鬧的腦袋。快到底樓時,他們碰見內特利正往樓上去,於是止住了笑。內特利臉色憔悴,一身髒乎乎的,很是悶悶不樂。他的領帶歪斜着,襯衫皺巴巴的,走路時兩手插在褲兜里。他一臉羞愧、絕望的神情。

「怎麼回事,夥計?」約塞連同情地詢問。

「我又身無分文了,」內特利答道,無力而心不在焉地笑笑,「我該怎麼辦?」

約塞連不知道。過去的三十二小時裡,內特利以每小時二十美元的價格跟他愛慕的那個冷漠的妓女廝混在一起,把他的薪水連同每月從他富有而慷慨的父親那裡得到的數目可觀的補貼花了個精光,這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同她一起消磨時光了。她在人行道上溜達着勾引其他軍人的時候,不許他在身旁走動,後來她發現他在後邊遠遠跟着,不禁勃然大怒。如果他喜歡,可以在她的公寓附近轉悠,但她在不在那裡可完全沒有保證。而且她什麼也給不了他,除非他付得起錢。她覺得性交沒意思。內特利想要的,是她不會跟任何令人反感的傢伙或者他認識的人上床的一個保證。布萊克上尉每次來羅馬,總是特地去找她買春,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拿又搞了他心上人一次的新聞來折磨內特利,並且一邊描述他如何強迫她忍受殘暴的侮辱,一邊觀賞內特利痛苦難當的樣子。

露西安娜被內特利孤獨淒涼的神情感動了,卻又立刻粗野地高聲大笑起來。那一刻她和約塞連剛走到外面,才步入陽光燦爛的大街,就聽見餓鬼喬在窗口苦苦哀求他們回去把衣服都脫掉,因為他真的是《生活》雜誌的攝影師。露西安娜穿着那雙白色高跟鞋,拉着約塞連沿着人行道一路歡笑地逃走了,那股充滿活力、自然純真的熱情完全與頭天晚上在舞廳和後來每時每刻所表現出來的一樣。約塞連趕了上去,摟着她的腰與她同行,一直來到街角,她這才從他的身旁走開。她從手袋裡掏出一面鏡子,梳理了一下頭髮,又塗了些口紅。

「你為什麼不求我讓你找張紙寫下我的名字和地址,這樣你下次來羅馬就又可以找到我了?」她提議道。

「你為什麼不讓我找張紙寫下你的名字和地址呢?」他贊同地說。

「為什麼?」她好鬥地質問道,嘴巴突然一撇,狠狠地冷笑一聲,眼裡閃現着怒火,「這樣我一走,你就可以把它撕得粉碎?」

「誰要把它撕掉?」約塞連困惑地抗議,「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會的,」她堅持道,「我一走你就會把它撕個粉碎,然後像個大人物似的走開,因為像我露西安娜這樣一個高挑、年輕、漂亮的姑娘讓你跟她睡了覺,卻沒向你要錢。」

「你準備向我要多少錢?」他問她。

「笨蛋[44]!」她衝動地叫喊,「我一分錢也不要你的!」她使勁跺腳,神情激動地揚起胳臂,嚇得約塞連以為她又要掄起那隻厲害的手袋給他劈臉來一下。但她沒有,而是在一張紙上草草寫上她的名字和地址,再塞給約塞連。「拿去,」她語帶譏嘲地奚落他,咬着嘴唇平息它的微微顫抖,「別忘了,別忘了我一走就把它撕得粉碎。」

[44]原文為意大利語。

然後她平靜地對他笑笑,輕輕捏了捏他的手,遺憾地低語一聲「再見[45]」,身體緊緊貼在他身上片刻,隨即直起身來,帶着無意識的端莊與優雅走了。

[45]原文為意大利語。

露西安娜剛剛離開,約塞連就把那張紙條撕掉了,然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感覺自己確實像個大人物,因為像露西安娜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覺,卻沒向他要錢。他對自己很是滿意,不覺進了紅十字會大樓的餐廳,抬眼才發現自己正同許許多多穿着各式奇異軍服的軍人一起在吃早餐,於是突然間周圍全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在脫掉衣服,又在穿起衣服,狂熱地愛撫着他,又嘮叨地訓斥個沒完,身上還是那件跟他上床時穿的還不肯脫下來的粉紅色人造纖維吊帶內衣。想到自己剛剛犯下的大錯,約塞連差點被嘴裡的烤麵包和雞蛋噎死,他竟然如此無禮地將她細長、柔軟、裸露、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四肢撕成細碎的紙片,還如此自鳴得意地把她丟棄在人行道邊的排水溝里。他已經非常思念露西安娜了。餐廳里有那麼多嘈雜而無名的穿軍裝的人同他在一起。他感覺到一股急切的欲望,想快快再次跟她單獨在一起,於是從桌邊一躍而起,跑步沖了出去,沿着那條通向公寓的街道往回奔,要從排水溝里找回那些碎紙片,可是它們早就被一個街道清潔工用水龍頭通通沖走了。

那天晚上,約塞連再也沒能找到露西安娜,無論是在盟軍軍官夜總會,還是在那個黑市餐館悶熱而光鮮的享樂主義者的喧囂里,其間盛着精美菜餚的巨大木盤起伏來往,一群聰明可愛的女孩子嘰嘰喳喳。他甚至都找不到那家餐館。他獨自上了床,在夢中又一次躲避着博洛尼亞上空的高射炮火,而飛機上阿費討厭地賴在他身後,一雙腫脹、齷齪的眼睛斜睨着他。到了早上,他跑去所有他能找到的法軍辦事處尋找露西安娜,但是沒有人明白他在說什麼,然後他就驚慌起來,如此緊張不安、心煩意亂、失魂落魄,他只能驚慌地一路朝某個地方奔跑,跑進士兵公寓尋找那個穿青檸色內褲的矮胖女傭,只見她穿着乏味的棕色毛線衫和深色厚裙,正在五樓打掃斯諾登的房間。那時斯諾登還活着,而約塞連也能從絆了他一下的藍色行李包上模印的白色姓名標記看出那是斯諾登的房間,那一刻他表現出一種創造性的不顧一切的瘋狂,衝進房門朝她撲去。他急吼吼朝她踉踉蹌蹌撲過去,那女人沒等他倒下來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邊仰面重重躺倒在床上,一邊拉着他順勢壓在自己身上,殷勤地將他擁入她那鬆軟而令人感到慰藉的懷裡。她那張寬大、充滿淫慾、溫和的臉多情地凝視着他,帶着真摯友好的微笑,而她手裡的抹布高高舉起,就像一面旗幟。然後是一陣清晰而有彈性的啪噠,原來她沒有打攪他,就在兩人的身子底下把那條青檸色內褲滾卷着褪下了。

他們完事後,他把錢塞到她手裡。她感激地擁抱他。他也擁抱她。她又回抱他,於是又拉他壓在自己身上,一起躺倒在床上。這次完事後,他把更多錢塞到她手裡,然後跑出了房間,沒等她再次感激地擁抱他。回到公寓,他飛快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又把身上的錢都留給了內特利,然後搭上一架運輸機回皮亞諾薩島,向餓鬼喬道歉把他關在了臥室外頭。道歉是多餘的,因為約塞連找到他的時候,餓鬼喬正興高采烈呢。餓鬼喬咧着大嘴嘻嘻笑着,約塞連一見他就沮喪極了,因為他馬上就明白了他那股高興勁意味着什麼。

「四十次飛行任務,」餓鬼喬欣然宣布道,聲音里洋溢着無盡的釋然和喜悅,「上校又提高了飛行次數。」

約塞連一下子懵了。「可是我已經飛了三十二次,真該死!本來再飛三次,我就該沒事了。」

餓鬼喬漠不關心地聳聳肩。「上校要求飛完四十次。」他重複道。

約塞連一把將他推開,直接跑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