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14 小桑普森 線上閱讀

執行博洛尼亞轟炸任務時,約塞連鼓足勇氣一次也不要飛到目標上空。而終於發現自己坐在小桑普森的飛機機頭並升到高空時,他摁了一下喉式麥克風的按鈕,問道:

「餵?飛機怎麼了?」

小桑普森發出一聲尖叫。「是不是飛機出了故障?怎麼回事?」

小桑普森這一聲尖叫嚇得約塞連渾身冰涼。「出事了嗎?」他恐怖地喊道,「我們要跳傘嗎?」

「我不知道!」小桑普森痛苦地扔回一句,激動地哀號,「有人說我們要跳傘!到底是誰?是誰?」

「我是約塞連,在機頭!約塞連在機頭。我聽見你說出事了。你沒有說出事了嗎?」

「我以為是你說出事了。看來一切還好。一切正常。」

約塞連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一切正常,他們就沒有返回的藉口,那麼事情就糟糕到了極點。他陰鬱地遲疑着。

「我聽不見。」他說。

「我說一切正常。」

太陽照在下面瓷青色的水面和其他幾架飛機閃爍的邊緣,雪白的光芒令人目眩。約塞連抓起連接內部通話系統轉換箱的彩色電線,把它們扯松。

「我還是聽不見。」他說。

他什麼也沒聽見。慢悠悠地,他收拾起地圖包和三件防彈衣,爬回主艙。內特利僵硬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眼角的餘光瞥見他走進駕駛艙,來到小桑普森身後。他朝約塞連無精打采地笑笑,陷在耳機、帽子、喉式麥克風、防彈衣和降落傘的龐大牢籠里,顯得虛弱而異常年輕羞怯。約塞連彎下腰湊近小桑普森的耳朵。

「我還是聽不見。」他叫喊道,喊聲壓過了引擎均勻的嗡嗡聲。

小桑普森吃驚地回頭匆匆看了一眼。他的臉瘦削而滑稽,配有兩彎弓形眉和一道細瘦可憐的金黃色鬍鬚。

「什麼?」他扭頭叫喊道。

「我還是聽不見。」約塞連重複道。

「你得大聲點,」小桑普森說,「我還是聽不見。」

「我說我還是聽不見!」約塞連叫嚷道。

「我也沒辦法,」小桑普森也沖他叫嚷,「我只能喊這麼響了。」

「我在對講機里聽不見你說話,」約塞連越來越無望,於是咆哮道,「你必須掉頭回去。」

「因為一隻對講機?」小桑普森懷疑地問道。

「掉頭回去,」約塞連說,「免得我砸了你的腦袋。」

小桑普森望着內特利,希望得到道義上的支持,而內特利乾脆就盯着一邊去了。約塞連的軍銜比他們都高。小桑普森猶疑地又抵禦了片刻,便歡欣地大喊一聲,急切地投降了。

「我可沒意見。」他高興地宣布,於是噘嘴朝上,朝他的鬍子吹出一串尖銳的口哨。「好咧,先生。我小桑普森完全沒有意見。」他又吹了聲口哨,朝對講機叫喊道,「注意聽着,我的小山雀們,這是海軍上將小桑普森在講話。這是皇家海軍陸戰隊的驕傲,海軍上將小桑普森在叫喊。是的沒錯。我們正在返航,夥計們,哎呀,我們正在返航!」

內特利喜氣洋洋地一把扯下帽子和耳機,像個漂亮小孩坐在高腳椅里,快活地前後搖擺起來。奈特中士從機頂炮塔縱身跳下,欣喜若狂地捶打起每個人的後背來。小桑普森駕機離開編隊,劃了一個優雅的大圓弧,朝機場飛去。約塞連把頭戴式耳機插上一個輔助轉換箱,聽見飛機尾部的兩個炮手在一起唱《蟑螂之歌》。

等返回機場,狂歡突然之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安的沉默。約塞連嚴肅而不自然地走下飛機,坐進早已候着他們的吉普車。回程中這些人全都一言不發,吉普車行駛在厚重而催人入眠的寧靜之中,這寧靜覆蓋着群山、大海和森林。他們下了中隊駐地邊的公路,那種淒涼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約塞連最後一個下車。沒多久,那鬼氣森森的寧靜便像麻醉劑一般籠罩了一頂頂空空的帳篷,只有約塞連和一陣溫暖的微風在攪動它。中隊一片死氣沉沉,除了丹尼卡醫生以外全無一絲人氣,他像一隻冷得渾身哆嗦的兀鷹,憂傷地棲息在醫務室緊閉的門邊。在周圍霧靄般的日光中他正拼命地抽吸着堵塞了的鼻子,卻是徒勞無用。約塞連知道丹尼卡醫生是不會同他一道去游泳的,丹尼卡醫生再也不肯下水游泳了,一個人可能因昏厥或輕度冠狀動脈梗死而淹死在一兩英寸深的水裡,可能被回頭浪卷到海里去,還可能因寒冷或用力過度而染上脊髓灰質炎或球菌性腦膜炎。博洛尼亞對他人的威脅,更是激發了丹尼卡醫生對自身安全的強烈擔憂。入夜,他聽到了竊賊的動靜。

透過籠罩作戰室入口的那片淺紫色蔭翳,約塞連瞥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正在埋頭盜取定量配給的威士忌。他假冒不喝酒的人的簽名,把那正用來毒害自己的酒精快速灌進幾隻單獨的瓶子裡,想搶在布萊克上尉記起這事而親自懶洋洋地趕來偷走余酒之前,儘可能多偷一些。

吉普車又輕輕啟動了。小桑普森、內特利和其他人無聲地忙碌一陣之後,便各自散去,融進了讓人膩煩的黃色寂靜里。吉普車嘎嘎幾聲便消失了。約塞連孤獨地身處沉重、原始的寂寥之中,其間但凡綠色都透着黑,而其他一切則浸透了膿液的黃綠色。乾燥朦朧的遠處,一陣微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約塞連煩躁不安,既害怕又睏倦。疲憊中只覺得眼眶裡滿是污垢。他厭倦地走進降落傘帳篷,裡面有一張光滑的木製長桌,一陣疑惑像煩人的母狗在無痛地刨挖着一顆自覺全然無愧的良心。他留下防彈衣和降落傘,再返身經過那輛運水車,去情報室把地圖包交還布萊克上尉。上尉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兒,兩條細瘦的長腿蹺在桌子上,漠然地詢問約塞連的飛機為什麼折返。約塞連沒搭理他,把地圖往桌上一放便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帳篷,他扭動身子卸下降落傘背帶,再脫去衣服。奧爾在羅馬,預定在這同一天下午回來,他因為在熱亞那附近的海面成功迫降而贏得了一次休假機會。內特利想必已經在打點行裝去接替奧爾了,他一邊恍恍惚惚地發現自己仍然活着,一邊無疑急不可耐地想重拾對羅馬的妓女徒勞而心碎的追求。約塞連脫掉衣服,坐在行軍床上休息。赤裸了身子,他馬上感覺好多了。他從來沒覺得穿着衣服舒適。稍過片刻,他換上乾淨的襯褲,趿着軟幫鞋,肩上搭一條土黃色浴巾,起身往海灘去了。

順着從中隊駐地延伸出來的小路,他繞過樹林裡一處神秘的火炮掩體。三個士兵駐守在那裡,其中兩人正躺在那一圈沙袋上睡覺,另一個坐在那裡吃着一隻紫石榴。他大口大口地咬,不停地嚼,再把嚼碎的渣子吐進灌木叢里。每咬一口,紅紅的汁液便從他嘴裡流淌出來。約塞連輕手輕腳往前走,又進了樹林,不時愛惜地撫摸他赤裸、刺痛的肚子,好像要讓自己感到它還在那裡。他從肚臍里捻出一條棉線。走着走着,他突然在兩側路旁看到一叢叢雨後初生的蘑菇,從冰冷黏濕的泥土中探出菌柄,仿佛無生命的肉莖,在他目光所及的每一處壞疽般大量萌發,似乎它們就在他的眼前迅速增殖。成千上萬叢生的蘑菇密密匝匝地延伸至遠處他看得見的林下灌木叢,而他看着看着,好像它們個頭越來越大,數量也越來越多。他感到一陣怪異的恐懼,不由得渾身戰慄,於是急急逃離它們,直到腳下的泥土碎裂成乾爽的沙粒,那些蘑菇也給拋在了後邊,這才放慢了步伐。他擔憂地回頭瞟了一眼,想看到那白軟的東西在身後蠕動,盲目地追趕他,或者突變成掙扎扭動而無法控制的一大團,正蜿蜒往上爬過樹梢。

海灘空無一人,能聽得見的聲響也都是寂靜的——溪流漲水的汩汩聲、他身後高高的茅草和灌木嗡嗡的呼吸聲、那緩慢而透明的波浪冷漠的嗚咽聲。波浪總是很細小,海水清澈涼爽。約塞連把東西留在沙灘上,蹚過齊膝高的海浪,直到全身都浸沒在海水裡。海的另一邊,一長溜起伏不平的陸地籠罩在薄霧之中,若有若無。他沒精打采地游到浮筏旁,扶住歇了一會兒,然後又沒精打采地游回沙洲可以站立的地方。他一頭朝下潛入碧綠的海水好幾次,直到感覺身子洗淨而頭腦完全清醒了,才伸展四肢趴在沙灘上睡覺,一直睡到從博洛尼亞回來的飛機幾乎掠過頭頂,那許多台引擎的巨大隆隆聲,合併成為驚天動地的咆哮,硬生生闖入他的睡夢裡。

他半眯着眼睛醒來,覺得有一點點頭痛;他睜開眼,見到一個混亂沸騰的世界,其中一切卻都有條不紊。他極為驚愕地望着眼前的奇景,十二支空軍小隊的飛機平靜地組成精確的隊形。這一幕實在太出乎意料,簡直不敢相信。沒有載了傷員而沖在前頭的飛機,也沒有受了毀損而落在後面的。空中也看不到求救火焰冒出的濃煙。沒有失蹤一架飛機,除了他自己的。一時間,他怒氣填胸,竟至無法動彈。隨即他明白了,幾乎為這嘲諷而悲嘆落淚。解釋很簡單:機群還沒來得及轟炸,雲層就罩住了目標,所以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還需再飛。

他錯了。根本就沒有什麼雲層。博洛尼亞已經被轟炸了。轟炸博洛尼亞成了一次勤務飛行,那裡根本沒有高射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