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13 □□·德·科弗利少校 · 1 線上閱讀

移動轟炸線並沒有騙過德國人,卻着實騙倒了□□·德·科弗利少校,他打點好野戰背包,調用了一架飛機,印象中佛羅倫薩好像也被盟軍占領了,於是命人駕機送他去那座城市,好租下兩套公寓,讓中隊的軍官和士兵休假時用。直到約塞連回頭跳出梅傑少校的辦公室,考慮下一步該向誰求助的時候,他都還沒回來。

□□·德·科弗利少校是個廣受尊崇、令人畏懼而莊重沉穩的老者。他長着碩大的獅子般的腦袋,狂野而憤怒的白髮仿佛暴風雪,肆虐於他那嚴峻的、家長似的面孔周圍。正如丹尼卡醫生和梅傑少校一致推測的那樣,他作為中隊副官的全部工作,就是投擲馬蹄鐵,綁架意大利勞工,以及為中隊軍官和士兵外出休假租賃公寓,而三項事務他全都非常精通。

每當一座像那不勒斯、羅馬或佛羅倫薩這樣的城市似乎陷落在即的時候,□□·德·科弗利少校便會打點好野戰背包,調用一架飛機和一名飛行員,把自己送走;而他無須說一個字,僅僅憑藉他嚴厲、專橫的臉色以及他那多皺的手指做出的斷然手勢,就能辦妥這一切。城市陷落一兩天之後,他便會帶着那兒兩套豪華大公寓的租約回到中隊,一套給軍官,一套給士兵,均配備了稱職而快活的廚師和女傭。這之後幾天,全世界的報紙都會登出第一批穿過瓦礫和硝煙攻入遭毀壞城市的美國士兵的照片。照例,□□·德·科弗利少校一定在他們中間,槍管通條似的直挺挺坐在一輛不知哪裡弄來的吉普車裡,眼睛直視前方,絕不左顧右盼。此時炮火在他堅不可摧的腦袋四周爆炸,而敏捷的年輕步兵們端着卡賓槍,在着火的建築物掩護下沿着人行道跑步前進,或者倒斃於門廊裡邊。他坐在那裡,被危險包圍着,卻仿佛永遠不可摧毀,臉上依然堅定地帶着中隊誰都認識並且敬畏的神情:暴躁、凜然、正義、可怕。

在德國情報機構眼裡,□□·德·科弗利少校是個傷腦筋的謎;數以百計的美國戰俘竟無一人能提供關於這位年老白髮軍官的任何具體信息,他粗糙的眉棱令人生畏,灼灼的眼神充滿威勢,似乎每次重大進攻,他都無所畏懼地衝鋒在前,而且每戰必勝。在美國當局眼裡,他的身份同樣令人困惑,刑事調查部曾派出整整一個團的頂尖高手打入各路前線,想查明他到底是誰,同時一個營的久經沙場的新聞發布官一天二十四小時緊急待命,一旦找到他的下落就立刻着手宣傳。

在羅馬,□□·德·科弗利少校為安排公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四五人結隊而來的軍官們住一幢新建的白色石砌房子,每人一間極大的雙人臥室。房子有三間以閃亮的淺綠色瓷磚裝飾牆壁的寬敞浴室,並配有一個瘦得皮包骨頭、名叫米迦列拉的女傭,她見什麼都偷偷傻笑,把公寓打掃得纖塵不染。樓底下住着一臉奉承的房東夫婦。樓頂上住着美麗富有的黑頭髮伯爵夫人和她的美麗富有的黑頭髮兒媳,她們只願意跟內特利和阿費鬼混。可是內特利太過羞怯而不敢要,阿費則太古板無趣也沒有上,還想勸阻她們不要跟任何男人上床——除了丈夫以外,可他們選擇了留在北方經營家族生意。

「她們真是一對尤物。」阿費認真地向約塞連吐露道,而約塞連朝思暮想的正是讓這對美麗富有的黑頭髮尤物都赤裸了奶白色的女性軀體,色慾迷離地同時跟他伸展着躺在床上。

士兵們至少是十二人一夥來到羅馬,他們帶來特大的胃口和沉重的柳條箱,箱子裡塞滿了罐頭食品,準備讓女僕們燒了送到公寓六樓的餐廳里給他們吃。士兵公寓是一幢紅色磚樓,電梯叮噹作響。士兵住的地方總是活躍一些。首先,士兵人數總要多一些,需要更多女僕做飯上菜、打掃擦洗;其次,約塞連總是找來一些快樂而傻氣的好色女孩,此外士兵們自己也帶些女孩來,七天精疲力竭的放縱以後,他們睏乏地準備返回皮亞諾薩島,把那些女孩留給任何想要的人。女孩們只要願意留下,就有吃有住。作為回報,她們唯一要做的就是順從任何想跟她們搞的士兵,而這樣的安排似乎一切都妥帖了。

每隔四天左右,餓鬼喬便會像個飽受折磨的人一闖而入,嘶啞、野蠻、癲狂——這是他不幸又一次完成了飛行任務,跟着軍郵班機飛到羅馬後。多數時候他睡在士兵公寓裡。誰也說不準□□·德·科弗利少校到底租了多少房間,就連底樓那個穿黑色緊身胸衣的胖女人也不清楚,儘管他是從她那裡租的房間。租下的房間覆蓋了整個頂樓,約塞連知道往下還延伸到五樓,因為博洛尼亞轟炸後的那天上午,他就是在五樓斯諾登的房間裡最終找到了那個拿着拖把、穿青檸色內褲的女傭,這是餓鬼喬當天早上在軍官公寓發現約塞連跟露西安娜同床,而着了魔似的跑去取照相機之後的事。

穿青檸色內褲的女傭是個令人愉快、熱心腸的胖女人,三十多歲年紀,濕軟的大腿,搖擺的屁股包在青檸色內褲里,任何士兵想要她,她總是把內褲卷下脫掉。她有一張平常的寬臉,是活着的女人之中最有道德的:她與每個男人交媾,不論種族、信仰、膚色或國籍,友好地捐獻自己作為待客之道,被人吸引時立即扔下手上的抹布、掃帚或拖把,片刻時光都不會耽擱。她的誘惑力在於容易到手,就像埃佛勒斯峰,她就在那裡,男人每次有了衝動都可以爬到她身上。約塞連迷戀上了這個穿青檸色內褲的女傭,因為她似乎是世上僅存的他可以做愛而不必愛上的女人。就連西西里島那個禿頭女孩都喚起了他強烈的憐憫、溫柔和惋惜的情感。

□□·德·科弗利少校每次租賃公寓時總會面臨各種危險,然而頗為諷刺的是,他唯一一次受傷竟發生在他率領勝利隊伍進入敞開的羅馬城的時候,一個衣衫襤褸、尖聲大笑的醉酒老頭從近處朝他擲去一朵花,傷了他的眼睛,接着此人像撒旦一樣,帶着惡毒的歡樂跳上□□·德·科弗利少校的汽車,粗暴而又輕蔑地捧着他可敬的白髮腦袋,用散發着酒、奶酪和大蒜酸臭氣味的嘴嘲弄地吻了他左右兩頰,隨後發出一聲空洞、責難的乾笑,跳回歡慶的人群里去了。□□·德·科弗利少校,一個身陷逆境的斯巴達人,在這場可怕的磨難中始終沒有畏縮半步。直到他回到皮亞諾薩島,在羅馬的公務已完全了結,才去找醫生治傷。

他決心保持雙目並用,於是向丹尼卡醫生明確說要用透明眼罩,這樣他就可以視力不受損地繼續投擲馬蹄鐵、誘拐意大利勞工、租賃公寓。在中隊士兵們眼裡,□□·德·科弗利少校是個巨人,雖然他們從來不敢當面對他說。唯一敢跟他說話的人只有米洛·明德賓德。來中隊的第二個星期,他走進馬蹄鐵投擲場,手裡拿一隻煮雞蛋,高高舉起給□□·德·科弗利少校看。見米洛如此放肆,□□·德·科弗利少校驚訝地直起身子,滿臉怒容、一腔怒火地盯着他,突出的前額溝壑密布,駝峰似的鼻子峭壁陡峻,一齊從他的臉上憤怒地奔脫而出,仿佛一名十大聯盟的後衛。米洛堅守陣地,防衛性地舉起煮雞蛋護在面前,好像那是魔力護身符。風暴慢慢平息,危險終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