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12 博洛尼亞 · 2 線上閱讀

再沒有任何希望了。到第二周過一半的時候,中隊每個人都開始跟餓鬼喬一副模樣了。餓鬼喬沒有被安排飛行任務,他總是在夢中恐怖地尖叫。他是唯一還能睡覺的人。一整夜,士兵們仿佛啞口鬼魂,嘴裡叼着煙在帳篷外的黑暗中遊蕩。到了白天,他們萎靡不振地聚在一起,徒然盯着那條轟炸線,或者凝望丹尼卡醫生靜止的身影,他正坐在那塊可怕的手寫招牌下緊閉的醫務室門前。他們開始自編毫無幽默感的鬱悶笑話,還捏造災難性的謠言,說什麼毀滅正在博洛尼亞等着他們。

一天晚上,在軍官俱樂部,約塞連醉醺醺地側身走近科恩中校,騙他說德國人把新式萊佩奇炮運到了前線。

「什麼萊佩奇炮?」科恩中校好奇地詢問。

「就是最新發明的三百四十四毫米萊佩奇膠炮,」約塞連回答說,「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個飛機編隊粘在一起。」

從約塞連緊扣的手指里,科恩中校驚恐而敵對地使勁抽出手臂。「放開我,你這白痴!」他狂暴地叫喊道,憤怒的目光帶着報復性的讚許,因為內特利跳到約塞連背後,一把將他拖開了。「那瘋子到底是誰?」

卡思卡特上校高興得哈哈大笑。「就是這傢伙,弗拉拉戰役後,你逼着我給了他一枚勳章。你還要我提升他做上尉,記得嗎?你這是活該。」

內特利比約塞連輕,他費了老大的勁,才把約塞連東倒西歪的肥碩身子騰挪到房間對面一張空桌旁。「你瘋啦?」內特利戰戰兢兢地不停噓氣,「那是科恩中校。你瘋啦?」

約塞連想再來一杯,說要是內特利請他喝,他就悄悄離開。然後他逼着內特利又拿給他兩杯。最後內特利總算把他哄到了門口,這時布萊克上尉恰好咚咚地從外面進來,鞋沉重地砸在木地板上,泥漿飛濺,帽檐上的雨水直往下滴,像是從高高的屋頂落下來似的。

「啊哈,你們這些雜種全都栽進去了,」他興高采烈地宣布,一邊水花四濺地逃離腳下漸漸成形的污水坑,「我剛接到科恩中校的電話。知道他們在博洛尼亞準備了什麼等着你們嗎?哈!哈!他們有了新式萊佩奇膠炮。它可以在半空把整個飛機編隊粘在一起。」

「上帝啊,這是真的!」約塞連一聲尖叫,嚇得癱倒在內特利身上。

「上帝根本不存在。」鄧巴平靜地說,有些搖晃地走過來。

「嘿,幫我扶他一把,行嗎?我得把他送回帳篷去。」

「誰在說話?」

「是我。天哪,瞧瞧這雨。」

「我們必須弄輛車來。」

「偷布萊克上尉的汽車,」約塞連說,「我老乾這事。」

「我們偷不到任何人的車。你每次要用車就在附近偷,現在沒人不關火了。」

「上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醉醺醺地駕着一輛有篷吉普車過來,對他們說。等他們都擠進車子,他便猛地往前一躥,後面一群人滾作了一團。他們大聲咒罵,他哈哈大笑。出了停車場,他還筆直向前,結果汽車嘭地撞上了公路另一側的路堤。那些人又一齊往前擠成一堆,動彈不得,於是對他又是一頓臭罵。「我忘了轉彎。」他解釋說。

「小心點,好嗎?」內特利告誡道,「你最好打開前燈。」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倒車退出,拐彎上了公路,以最快的速度飛馳而去。車輪在瀝青路面颼地一掠而過,發出噝噝的聲響。

「別開這麼快。」內特利力勸道。

「你最好先帶我去你們中隊,我好幫你安頓他上床,然後你再開車送我回中隊。」

「你到底是誰?」

「鄧巴。」

「嘿,打開前燈,」內特利叫喊道,「注意路面!」

「都開着呢。約塞連不在車上嗎?沒有他,你們這幾個雜種上不了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完全轉過身來,兩眼直盯着后座。

「注意路面!」

「約塞連?約塞連在嗎?」

「我在這兒,准尉。我們回去吧。你怎麼這麼肯定?你從沒回答過我的問題。」

「看見了吧?我說過他在這兒。」

「什麼問題?」

「我們剛才談什麼,就是什麼。」

「重要嗎?」

「我不記得它重不重要了。上帝作證,我真想知道是什麼問題。」

「上帝根本不存在。」

「那就是我們剛才談的,」約塞連大叫,「你怎麼這麼肯定?」

「嘿,你肯定前燈都開了嗎?」內特利叫道。

「開了,開了。要我怎樣?擋風玻璃上全是雨,從后座看都是黑乎乎的。」

「美麗,美麗的雨。」

「希望這雨永遠下不完。雨,雨,快走——」

「——開。改天——」

「——沒事再回——」

「——來。小約約,想要——」

「——玩。在——」

「——草地,在——」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錯過了下一個拐彎路口,把車一路開上了一段陡峭路堤的頂點。向下退行時,吉普車發生了側翻,輕輕陷在泥土裡。受驚之後,眾人一片寂靜。

「都沒事吧?」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低聲問道。沒人受傷,於是他長長舒了一口氣。「你們知道,我就這毛病,」他嘆息道,「從來聽不進別人的話。你們誰一再要我打開前燈,可我就是不聽。」

「是我一再要你打開前燈的。」

「知道,知道。而我就是不聽,是不是?真希望有一瓶酒。我確實帶了一瓶。瞧,還沒打碎。」

「雨進來了,」內特利通告,「我身上都濕了。」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打開那瓶黑麥威士忌,喝了一口再傳給別人。他們橫七豎八地堆疊在一起,都喝了酒,只有內特利例外,他一直在徒然地摸索車門把手。酒瓶噗的一聲落在他的頭上,威士忌灌進他的脖子。他開始抽筋般地掙扎。

「喂,我們必須出去!」他叫喊道,「我們都會淹死的。」

「車裡有人嗎?」克萊文杰關切地問,從路堤頂上打着手電筒往下照。

「是克萊文杰!」他們呼喊道。克萊文杰伸手下來拉,他們卻想把他拖進車窗里。

「瞧瞧他們!」克萊文杰憤憤不平地對坐在指揮車駕駛座上咧嘴笑的麥克沃特喊道,「躺在那裡,像一群喝醉酒的牲畜。你也在,內特利?你應該感到害臊!來吧——在他們全都死於肺炎之前,幫我把他們拉出來。」

「嗯,那個想法聽着並不壞,」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沉思着說道,「我想我會死於肺炎的。」

「為什麼?」

「為什麼不?」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回答道,雙臂抱着那瓶黑麥威士忌,滿足地躺倒在污泥里。

「哎呀,瞧瞧他在幹什麼!」克萊文杰惱怒地叫喊道,「你們都起來上車,讓我們一起回中隊去,行不行?」

「我們不能都回去。這兒得留人幫一級准尉處理汽車,是他簽字從調度場借的。」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舒舒服服地往指揮車裡一坐,熱情洋溢地咯咯直笑,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樣。「那是布萊克上尉的車,」他喜氣洋洋地告訴他們,「剛才我在軍官俱樂部拿一串備用鑰匙偷了他的車。他還以為今天早上鑰匙丟了呢。」

「好哇,真看不出!值得喝一杯。」

「你們喝得還不夠?」麥克沃特剛發動汽車,克萊文杰便開始責罵,「瞧瞧你們。你們毫不在意灌死自己還是淹死自己,是不是?」

「只要不飛死自己就行。」

「喂,打開瓶蓋,打開瓶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催促麥克沃特,「再把前燈關掉。只有這麼幹才行。」

「丹尼卡醫生說得沒錯,」克萊文杰接着說,「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怎麼照顧自己。我真的很厭煩你們這幫人。」

「行了,饒舌鬼,下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命令道,「大家都下車,除了約塞連。約塞連在哪兒?」

「見鬼,別碰我!」約塞連笑着把他推開,「你一身都是泥。」

克萊文杰盯上了內特利。「你才是真的讓我吃驚。你知道你身上什麼味兒嗎?你不想法讓他別惹麻煩,反倒跟他一樣喝得爛醉。萬一他跟阿普爾比再打一架怎麼辦?」克萊文杰聽見約塞連在笑,警覺地瞪大雙眼,「他沒有跟阿普爾比再打一架,是不是?」

「這次沒有。」鄧巴說。

「沒有,這次沒有。這次我幹得更漂亮。」

「這次他跟科恩中校打了一架。」

「他沒有!」克萊文杰喘着氣說。

「他打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興奮得大叫,「真該喝上一杯。」

「可這樣就麻煩了!」克萊文杰深感憂慮地說,「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惹科恩中校?呃,燈怎麼啦?怎麼全都黑成這樣?」

「我關掉了。」麥克沃特回答說,「你瞧,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是對的,關掉前燈好多了。」

「你瘋啦?」克萊文杰尖叫道,猛地撲向前去,吧嗒一聲打開了前燈。他幾近歇斯底里地扭過身,面對約塞連。「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你弄得他們全跟你一副德行!要是雨停了,我們明天就得飛博洛尼亞。你們得有健康的身體。」

「雨再也不會停了。不,長官,像這樣的雨也許真的會下到永遠。」

「雨已經停了!」有人說,於是整車人陷入沉寂。

「你們這些可憐的雜種。」過了一會兒,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充滿同情地低語道。

「雨真的停了?」約塞連溫順地問道。

麥克沃特關掉雨刷,想要看個明白。雨早已停了,天空正漸漸放晴。月亮隔着一層輕紗般的褐色薄霧,卻也清晰可見。

「唉,好吧,」麥克沃特冷靜而抑揚頓挫地說,「誰他媽在乎。」

「別擔心,弟兄們,」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說,「明天跑道還太軟,用不了。說不定機場還沒幹透就又下起雨來了。」

「你這該死、齷齪至極的雜種。」他們急急駛回中隊時,餓鬼喬在帳篷里叫喊。

「天哪,他今晚上回來了?我以為他跟軍郵班機還在羅馬呢。」

「哎!哎—喲!哎——喲!」餓鬼喬叫喊道。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渾身戰慄。「那傢伙讓我心驚肉跳,」他不高興地低語道,「嘿,弗盧姆上尉到底出什麼事了?」

「有個傢伙讓我心驚肉跳。上星期我在樹林裡看見他吃野莓。他再也不睡拖車房了。那模樣就像個鬼。」

「餓鬼喬是害怕不得不接替哪個參加病號檢閱的人上陣,雖然病號檢閱已經取消了。幾天前的晚上,他想宰了哈弗邁耶,卻栽進了約塞連的壕溝,你看到了嗎?」

「哎—喲!」餓鬼喬叫喊道,「哎!哎—喲!哎——喲!」

「真高興食堂里再沒有弗盧姆的影子了。再沒有『遞一下鹽,沃特』之類的話了。」

「或者『遞一下麵包,弗雷德』。」

「或者『給我根甜菜,彼特』。」

「滾開,滾開,」餓鬼喬叫喊道,「我說了滾開,滾開,你這該死、齷齪至極的雜種。」

「至少我們明白了他在做什麼夢,」鄧巴挖苦地議論道,「他夢見了該死、齷齪至極的雜種們。」

那天深夜,餓鬼喬夢見赫普爾的貓睡在他臉上,憋得他透不過氣,而醒來時,赫普爾的貓就是睡在他臉上。他的痛苦駭人之極,那尖厲、怪異的號叫,劃破了月下的黑暗,像一股毀滅性的衝擊,迴蕩良久。隨後是令人麻木的沉寂,接着他的帳篷里又傳來一陣放縱的喧囂。

約塞連是最先去那裡的幾個人之一。他衝進帳篷時,餓鬼喬手裡早拿着槍,正拼命掙脫被赫普爾扭住的胳膊,要開槍打那貓。那貓則不停地嗥叫着、兇猛地作勢欲撲,要使他分心,免得開槍打了赫普爾。兩人都穿着軍用內衣。頭頂上方的透明玻璃燈泡吊在鬆弛的電線上,正瘋狂地搖盪着,紛雜的黑影亂作一團地不停旋轉、晃動,整個帳篷也因此像是在旋轉。約塞連本能地伸出雙臂以求平衡,然後朝前直撲過去,一個不可思議的俯衝,把三名鬥士一起撞翻在地,壓在身下。他從混戰中脫開身,一手揪住一個傢伙的後頸——餓鬼喬和那貓的後頸。餓鬼喬和那貓兇狠地彼此怒視。那貓衝着餓鬼喬敵意地嗥叫,餓鬼喬猛地揮拳想揍扁它。

「要公平對抗。」約塞連裁定道,於是那些驚恐萬狀的人全都大大鬆了一口氣,開始欣喜若狂地喝彩。「我們要公平對抗。」約塞連把餓鬼喬和貓帶到外面,依舊一手揪住一個傢伙的後頸,把他們分開,然後正式解釋道。「可以使用拳頭、牙齒和爪子,但不能用槍。」他警告餓鬼喬。「不准嗥。」他嚴厲警告那貓。「我一放開你們,就開打。雙方扭在一起就馬上分開,接着再打。開始!」

周圍聚集了一大群特愛看熱鬧的無聊人,可是當約塞連鬆手的時候,那貓竟立刻害怕起來,可恥地逃離了餓鬼喬,像個卑劣的懦夫。於是宣布餓鬼喬獲勝。他高昂起皺縮的頭,直挺着乾瘦的胸膛,臉上掛着優勝者自豪的微笑,得意地闊步而去。他得勝歸來,又夢見赫普爾的貓睡在他臉上,憋得他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