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9 梅傑·梅傑·梅傑少校 · 3 線上閱讀

他簽署的每一份公文經過兩到十天後必定回來,後面新附一頁紙要他再次簽字。它們總是比原先厚了許多,因為在他上次簽字的那一頁和要他再次簽字的附加頁之間,都是簽字頁,上面有散駐各處的所有其他軍官新近的簽字,他們也是忙着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梅傑少校看着簡單的公文神奇地膨脹成厚重的手稿,心裡越來越沮喪。一份公文不管他簽過多少次,永遠都會回來要他再簽一次,他漸漸斷了擺脫其中任何一份的念頭。一天——就是那個刑事調查部密探初次來訪的第二天——梅傑少校在一份公文上簽了華盛頓·歐文而不是自己的名字,只想看看是什麼感覺。他很喜歡,他非常喜歡,於是整個下午對所有公文都照此辦理。這是他一時衝動的無聊之舉和反叛行為,他知道事後必將為此受到嚴厲懲罰。第二天早上,他戰戰兢兢走進辦公室,等着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什麼也沒發生。

他犯了罪,可是感覺很好,因為他簽了華盛頓·歐文名字的公文,沒有一份再回來!終於看到了進展,於是梅傑少校以抑制不住的熱情,全心投入他的新職業。也許在公文上簽署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算不上一個職業,但總比簽署「梅傑·梅傑·梅傑」少些單調。等華盛頓·歐文越簽越感單調,他就調個次序改簽歐文·華盛頓,直到這也越簽越單調。他是在把事情辦成,因為公文上只要簽了這兩個名字之一,就再也不會返回中隊。

真正返回中隊的,最終倒是化裝成飛行員的第二個刑事調查部的密探。大家都知道他是刑事調查部密探,因為他向他們吐露了真實身份,卻又懇求每個人別泄露給他人,其實他早已向那些人透露他是刑事調查部的。

「中隊裡只有你知道我是刑事調查部的,」他向梅傑少校吐露道,「你要絕對保守秘密,我的工作效率才不會受影響。你明白嗎?」

「陶塞軍士也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要進來見你,就只能告訴他。不過我知道他是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講的。」

「他告訴我了,」梅傑少校說,「他告訴我說外面有個刑事調查部的人想見我。」

「那傢伙。我必須對他進行安全審查了。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把任何絕密文件攤在這兒,至少要等匯報的時候才擺出來。」

「我這裡沒有什麼絕密文件。」梅傑少校說。

「我說的就是這類文件。把它們鎖進公文櫃,不要讓陶塞軍士拿到了。」

「公文櫃唯一一把鑰匙就在陶塞軍士手裡。」

「恐怕我們是在浪費時間。」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有些生硬地說。他是個活躍、矮胖而易激動的人,動作敏捷而果斷。他從一隻紅色大信封里抽出幾份影印件來,信封一直顯眼地藏在他的飛行皮夾克里,夾克上花里胡哨地印了些飛機穿越橙色高射炮火的圖片,以及標誌着完成五十五次作戰任務的幾排整齊的小炸彈。「你見過這些嗎?」

梅傑少校面無表情地看着幾份寄自醫院的私人信件的影印件,上面審查官簽署了「華盛頓·歐文」或「歐文·華盛頓」。

「沒有。」

「那這些呢?」

接着梅傑少校盯着幾份寄給他的公文,上面他簽署了相同的名字。

「沒有。」

「簽這些名字的那個人在你的中隊嗎?」

「哪一個?這兒有兩個名字。」

「隨便哪一個。我們推測華盛頓·歐文和歐文·華盛頓是同一個人,他用兩個名字,不過是想迷惑我們。你知道,這是常玩的把戲。」

「我想中隊裡沒有叫這兩個名字的人。」

那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面露失望之色。「他可比我們想的聰明多了,」他評論道,「他正在用第三個名字,擺出另一個人的樣子。我想……啊,我想我知道這第三個名字是什麼。」他興奮而頗有靈感地又拿出一份影印件給梅傑少校研究,「這個如何?」

梅傑少校身子微微前傾,看到一份勝利郵件的影印件,上面除了瑪麗這個名字,一切都被約塞連黑掉了,他還寫上「我苦苦思念着你。美國隨軍牧師A.T.塔普曼」。梅傑少校搖了搖頭。

「我以前從沒見過。」

「你知道誰是A.T.塔普曼嗎?」

「他是飛行大隊隨軍牧師。」

「這才是關鍵,」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說,「華盛頓·歐文就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梅傑少校一陣驚慌。「A.T.塔普曼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他更正道。

「你肯定嗎?」

「肯定。」

「大隊隨軍牧師怎麼會在一封信上寫這個呢?」

「也許是別人寫的,冒用了他的名字。」

「為什麼有人要冒用隨軍牧師的名字呢?」

「為了逃避偵破。」

「也許你是對的,」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遲疑片刻後判斷道,然後清脆地咂了咂嘴,「我們面對的可能是個團伙,其中兩個同夥的名字碰巧是反的。是的,我敢肯定就是這樣。一個就在這兒你的中隊裡,一個在坡上醫院裡,還有一個跟隨軍牧師在一起。這樣就有三個人了,是不是?你絕對肯定以前從沒見過這些公文?」

「我要見過,就在上面簽名了。」

「簽誰的名?」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狡猾地問道,「你的還是華盛頓·歐文的?」

「簽我自己的名字,」梅傑少校告訴他,「我根本不知道華盛頓·歐文的名字。」

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綻開了笑臉。

「少校,我很高興你是清白的。看來我們能夠合作,我是急需人手啊。這個人在歐洲戰區某個地方,正在想法獲取發送給你的公文。你覺得可能是誰?」

「不知道。」

「好吧,我有個不錯的想法,」第二個刑事調查部的密探說着俯身向前,隱秘地低語道,「是陶塞那雜種。不然,他又何必到處張口亂說,泄露我的身份呢?這樣,你仔細留意,只要聽到有人談起華盛頓·歐文,就馬上告訴我。我要對隨軍牧師和這裡每個人進行安全審查。」

他剛走,第一個刑事調查部密探便從窗外跳進梅傑少校的辦公室,想知道那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是誰。梅傑少校幾乎沒認出他來。

「他是刑事調查部的人。」梅傑少校告訴他。

「他絕對不是,」第一個刑事調查部密探說,「這一帶只有我是刑事調查部的。」

梅傑少校幾乎沒認出他來,因為他穿着一件腋下線縫已爆開的退了色的栗色燈芯絨浴袍、一條法蘭絨睡褲、一雙耷拉着一隻鞋底的破舊拖鞋。梅傑少校想起來了,這是醫院規定的病號服。這人增加了二十來磅體重,看起來健康得很。

「我真是病得非常厲害,」他哀嘆道,「我在醫院裡從一個戰鬥機飛行員那裡染上感冒,後來得了非常嚴重的肺炎。」

「我很難過。」梅傑少校說。

「這場病對我很有好處,」那刑事調查部密探抽噎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麼。我下來是要提醒你,華盛頓·歐文好像把行動基地從醫院轉移到了你的中隊。你聽到周圍有誰談起過華盛頓·歐文嗎?」

「說實話,我聽到過,」梅傑少校回答說,「就是剛才在這兒的那個人。他在談論華盛頓·歐文。」

「他真的嗎?」第一個刑事調查部密探高興地叫道,「可能這就是案子真相大白的關鍵!你一天二十四小時監視他,我這就趕回醫院,給上級寫信請求進一步指示。」那刑事調查部密探從窗戶跳出梅傑少校的辦公室,不見了。

片刻之後,梅傑少校辦公室和中隊辦公室之間的隔簾開了,那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急急喘着粗氣又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叫喊:「我剛才看見一個穿栗色睡衣的人從你的窗戶跳出來,沿着大路跑過去了!你沒看見他嗎?」

「他在這兒跟我談話。」梅傑少校答道。

「我覺得非常可疑,一個男人穿着栗色睡衣跳窗逃跑。」那人在窄小的辦公室里四處走動,來迴繞着圈子。「開始我以為是你企圖往墨西哥逃呢,但我現在知道了不是你。他有沒有提到華盛頓·歐文?」

「說實話,」梅傑少校說,「他提到了。」

「他提到了?」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叫了起來,「太好了!可能這就是案子真相大白的關鍵。你知道能在哪兒找到他嗎?」

「醫院。他真是病得非常厲害。」

「好極了!」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呼喊道,「我立刻上去跟蹤他。最好是化名。我這就去醫務室說明情況,讓他們把我當病人送進醫院。」

「他們不肯把我當病人送進醫院,除非我有病,」他回來對梅傑少校說,「其實,我病得不輕。我一直想做一次身體檢查,這倒是個好機會。我再回一趟醫務室,對他們說我病了,這樣我就會被送進醫院了。」

「瞧瞧他們對我幹了什麼!」他回來對梅傑少校說,牙齦給塗成了紫色。他苦惱得不得了。他雙手提着鞋襪,腳趾也塗上了龍膽紫溶液。「誰聽說過紫色牙齦的刑事調查局密探?」他悲嘆道。

他低着頭離開中隊辦公室,不料跌進一條狹長的壕溝,把鼻子摔破了。他的體溫仍然正常,但是格斯和韋斯把他當作例外用救護車送進了醫院。

梅傑少校撒了謊,可是感覺很好。他並不驚訝感覺很好,因為他早就發現,真正說謊的人大體上比不說謊的有計謀,有野心,也更成功。假如他對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說了實話,現在可能就麻煩纏身了。相反,他撒了個謊,所以可以自由地繼續他的工作。

第二個刑事調查部密探前來查訪之後,梅傑少校在工作中就更為謹慎了。一切簽字他都用左手,而且一定要戴上墨鏡、粘上假鬍子;他曾用這兩樣東西做掩護,想再回去打籃球,結果失敗了。作為進一步的防範,他把華盛頓·歐文巧妙地改換成約翰·彌爾頓。約翰·彌爾頓好寫,還又簡短。跟華盛頓·歐文一樣,一旦簽膩了就倒過來寫,解悶效果很不錯,而且能使梅傑少校的產出翻番,因為比起他自己的名字或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約翰·彌爾頓要簡短得多,寫起來也省時得多。此外還有一點,約翰·彌爾頓十分多產,他是個多面手,梅傑少校很快就把簽名嵌進假想的對話片段中了。於是,典型的公文批註可能就是「約翰,彌爾頓是個虐待狂」或者「你見過彌爾頓嗎,約翰」。他特別引以為豪的一條是這樣的:「約翰[15]里有人嗎,彌爾頓?」約翰·彌爾頓展開了無數全新的前景,充滿了迷人的用之不竭的可能性,定將永遠消滅單調。當約翰·彌爾頓變得越來越單調的時候,梅傑少校又回到了華盛頓·歐文。

[15]即廁所。

梅傑少校是在羅馬買的墨鏡和假鬍子,當時他正日漸陷入墮落的泥淖,這算是為拯救自己所做的最後一番徒勞的努力。首先是光榮的忠誠宣誓運動讓他蒙受了極大羞辱,當時三四十個人到處散發相互較勁的忠誠宣誓書,竟然沒有一個人肯讓他簽字。其次,這陣風剛過去,又出了克萊文杰的飛機在空中神秘蒸發的事,機組人員全都消失無蹤,而這場離奇的災難被人用心惡毒地歸咎於梅傑少校,因為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忠誠宣誓書上籤過字。

那副墨鏡有着很大的絳紅色邊框,假鬍子則是穿着花哨的街頭手風琴藝人用的那種。一天他再也無法忍受孤獨了,便戴上墨鏡,粘上假鬍子,去球場打籃球。他漫步走向球場,裝出一副輕快隨意的樣子,一邊默默祈禱不要給人認出來。其他人都裝作沒認出他來,於是他來勁了。他剛剛為他那天真的詭計自鳴得意,就被對方一名隊員猛撞了一下,跪倒在地上。不久又有人狠狠撞他,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早就認出他了,而且正在利用他的偽裝,合法地肘頂、腳絆,粗手粗腳地傷害他。他們壓根不想要他來。他剛剛意識到這一點,本隊球員就本能地與對方球員合併成一群號叫、嗜血的暴民,從四面八方向他蜂擁而來,他們粗野地咒罵着,揮舞着拳頭。他們把他打倒在地,趁他還倒在地上時踢他,等他摸索着掙扎站起來,對他又是拳打腳踢。他雙手捂住臉,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你推我擠,發狂似的擁上去要捶他,踢他,挖他眼睛,把他踩扁。他被打得暈頭轉向,直退到壕溝邊,腳下一滑,一頭栽了下去。他在溝底才回過神來,於是爬上另一側溝壁,冒着他們冰雹般拋來的嘲罵和石塊,一瘸一拐地走開,直到他蹣跚着拐過中隊辦公室帳篷一角,這才逃出重圍。整個圍攻過程中,他一心只想着別把墨鏡和假鬍子弄掉了,這樣他還可以繼續假裝成別的什麼人,避免了不得不以中隊長的身份面對他們,這是他最感恐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