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9 梅傑·梅傑·梅傑少校 · 2 線上閱讀

「趕快去醫院,」他一緩過神,說得出話來,便咕噥道,「對他們說你病了。就留在那兒,等制服津貼發下來,你就有點錢買些衣服了。還有幾雙鞋子。買幾雙鞋子。」

「是,長官。」

「我想你不必喊我『長官』。長官,」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指出,「你軍銜比我高。」

「是,長官。我的軍銜可以比你高,長官,但你仍然是我的指揮官。」

「是,長官,你說得沒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贊同道,「你的軍銜可以比我高,但我仍然是你的指揮官,所以你最好照我的話去做,長官,不然你會惹麻煩的。到醫院去,對他們說你病了,長官。就留在那兒,等制服津貼發下來,你就有錢買些制服了。」

「是,長官。」

「還有幾雙鞋子,長官。有機會就先買幾雙鞋子,長官。」

「是,長官。我一定買,長官。」

「謝謝你,長官。」

對於梅傑少校,軍校生活同他一直以來的生活沒什麼差別。他不管跟誰在一起,人家總想趕他走,讓他跟別人待一塊兒去。每一訓練階段,他的教官們總是給他優惠待遇,為的是促使他快快結業,好打發他走人。梅傑少校幾乎沒花什麼時間,就獲得了空軍飛行胸章,於是被遣往海外,到那裡一切突然開始好轉起來。梅傑少校一生只盼着一件事情,就是被人接納,而在皮亞諾薩島,他暫時總算如願以償了。對於作戰人員,軍銜沒有多大意義,軍官和士兵之間的關係也很隨意,不拘禮節。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向他打招呼,邀請他游泳或者打籃球。他最成熟的時光都花在了整日不停的籃球比賽中,沒有人在乎輸贏。比分從未記錄過,而上場的籃球手可以少則一人,多則三十五人。梅傑少校以前從來沒打過籃球或別的什麼球,但是他以出眾的身高上躥下跳,加以痴迷如狂的興致,倒也彌補了他天生笨拙和缺乏經驗的不足。在那片傾斜的籃球場上,梅傑少校與那些幾乎成為他朋友的軍官和士兵一起打球,找到了真正的快樂。沒有贏家,也就沒有輸家,於是梅傑少校享受着歡跳的每一刻,直到那一天,卡思卡特上校在杜魯斯少校陣亡後坐着吉普車隆隆而至,弄得他再也不可能在那兒盡情打籃球了。

「你現在是新任中隊長了,」卡思卡特上校隔着鐵路壕溝,沖梅傑少校粗魯地吼叫道,「但是別以為有什麼了不起,它算不了什麼。不過就是做了新任中隊長而已。」

長久以來,卡思卡特上校對梅傑少校一直懷有很深的忌恨。他的花名冊上一個多餘的少校,意味着一份不整潔的人員編制表,又給了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那些人攻擊自己的把柄,卡思卡特上校相信那些人是敵人和競爭對手。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在祈禱碰上一點點好運,像杜魯斯少校的死。他已經為一個多餘的少校苦惱透了,現在倒有了一個少校的空缺。他任命梅傑少校為中隊長,然後坐上吉普車,像來時一樣突兀地轟然而去。

對於梅傑少校,這就意味着球賽結束了。他很不自在地滿臉通紅,難以置信地呆立在原地,這時雨雲又在他頭頂上方聚集。他朝球友們轉過身去,見到的卻是一片好奇、沉思的臉,他們全都帶着鬱悶和費解的敵意木然地盯着他。他深感羞恥,渾身一陣戰慄。球賽繼續進行,可是再也不好玩了。他運球時,沒人上來攔截;他一喊傳球,無論誰在控球,就都把球傳給他;而他投籃不中,也沒人跟他爭搶籃板球了。場上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聲音。第二天還是如此,第三天他就沒有回來打球了。

像是約定好的,中隊裡誰也不再跟他說話,全都開始盯着他看。他雙眼低垂,兩頰滾燙,很是難為情地度日,而無論走到哪裡,都是輕視、嫉妒、猜疑、憤恨和惡意影射的對象。以前沒怎麼注意到他長得像亨利·方達的人,現在談起這事就沒完沒了,甚至還有人用心險惡地暗示,梅傑少校被提拔為中隊長,就因為他長得像亨利·方達。一直覬覦這個位置的布萊克上尉就主張梅傑少校確實就是亨利·方達,只是太過膽小而不敢承認。

梅傑少校在一個接一個難堪的災難中狂亂掙扎。事先沒有跟他商量,陶塞軍士就差人把他的東西搬進了杜魯斯少校生前專用的寬敞拖車房,而當梅傑少校氣喘吁吁地衝進中隊辦公室報告物品失竊時,裡面的年輕下士一下子跳起身來,大喊「立正」,把他嚇了個半死。梅傑少校同辦公室里所有的人一起啪地立正,心想背後不知哪位要人進來了。時間一分一分過去,房裡鴉雀無聲,若不是二十分鐘後丹比少校從大隊司令部順道過來向梅傑少校道賀,讓他們都稍息了,也許這一大堆人會一直立正在那裡,直到末日審判。

梅傑少校在食堂的遭遇比這還要可悲。米洛笑容可掬地候在那裡,等着驕傲地引領他到前面一張小餐桌旁,那是他親自擺放的,桌上鋪着繡花台布,一隻粉紅的雕花玻璃瓶中插着一束鮮花。梅傑少校懼怕地卻步不前,卻又沒有膽量在眾目睽睽之下拒絕入座。就連哈弗邁耶也停止吃喝,抬起頭茫然地盯着他,沉重下巴垂得老長。米洛連拖帶拉,梅傑少校只得順從,於是丟臉地畏縮在他的專用餐桌旁,好不容易吃完這一餐。食物吃在嘴裡就像灰渣,但他一口一口都咽了下去,生怕得罪了準備這一餐的任何人。之後跟米洛在一起的時候,梅傑少校第一次有了提出異議的衝動,於是說他還是喜歡繼續跟其他軍官一起就餐。米洛告訴他說這樣不行。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行的,」梅傑少校爭辯道,「以前從沒出過問題。」

「以前你可從沒當過中隊長。」

「杜魯斯少校做中隊長,可他一直是跟其他軍官同桌就餐的。」

「這跟杜魯斯少校的情況不同,長官。」

「到底跟杜魯斯少校的情況有什麼不同?」

「我希望你不要問我這個問題,長官。」米洛說。

「是不是因為我看起來像亨利·方達?」梅傑少校鼓起勇氣問道。

「有人說你就是亨利·方達。」米洛回答。

「哎呀,我不是亨利·方達,」梅傑少校驚叫道,氣得聲音都發抖了,「我跟他一點也不像。就算我確實長得像亨利·方達,那又有什麼關係?」

「沒有任何關係。那正是我要告訴你的,長官。只不過你的情況跟杜魯斯少校不一樣。」

確實不一樣。下回就餐時,梅傑少校從食品櫃檯取了食物,走過去打算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卻見他們滿臉敵意,仿佛在他面前豎起一道無法穿越的牆,他當場給嚇呆了,渾身僵硬地站在那裡,手上的托盤抖個不停,直到米洛悄然無聲地走上前去,領着他乖乖來到他的專用餐桌旁,這才給他解了圍。梅傑少校從此也就死了這條心,總是獨自坐在他的餐桌旁用餐,背對着其他人。他很清楚他們怨恨他,因為他既然當了中隊長,似乎就已高人一等,不能跟他們同吃了。只要梅傑少校在,食堂里就絕對沒有任何人聊天。他知道其他軍官在努力避免跟他同一時間就餐,而等他再也不去食堂,開始把飯帶進自己的拖車房裡吃的時候,大家才長舒了口氣。

那天來了第一個刑事調查部密探,訊問梅傑少校醫院裡有人假冒華盛頓·歐文簽字的事,這倒提醒了他,從此他也開始在公文上這麼幹。他早已對這個新職位心生厭倦,很是不滿了。他被任命為中隊長,卻全然不知作為中隊長應該幹些什麼,只曉得他該做的就是在公文上假冒華盛頓·歐文的簽字,再就是躲在中隊辦公室帳篷後面他的小辦公室里,傾聽窗外不時傳來□□·德·科弗利少校的馬蹄鐵落地時發出的或清脆或沉悶的響聲。他被一種重要職責尚未得到履行的印象一刻不停地壓迫着,徒勞地等待着任務從天而降。他很少出門,除非絕對必要,因為他無法習慣被人盯着看。偶爾,單調也會被打破,陶塞軍士會讓某個軍官或士兵就梅傑少校無法應對的事情來找他,而他立馬就打發來人去找陶塞軍士,請他酌情處理。身為中隊長,該他辦理的任何事務顯然都會辦妥,不必勞他協助。他越來越悶悶不樂,情緒低落。他時常認真地考慮要去見見隨軍牧師,傾吐滿腹的煩憂,但隨軍牧師似乎也為自己的苦惱焦頭爛額,於是梅傑少校又猶豫了,不願給他加添煩惱。再說,他不能十分肯定隨軍牧師是否也為中隊長服務。

他也不能十分肯定□□·德·科弗利少校在幹些什麼,在沒有外出租賃公寓或者拐騙外國勞工的時候,除了擲馬蹄鐵,他就沒有更加緊要的事情可做。梅傑少校常常專心致志地觀察馬蹄鐵輕聲墜地或繞着地上的小鋼樁旋轉下落。他一連幾個小時偷窺□□·德·科弗利少校,心裡驚奇如此威嚴的一個人居然沒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常常心痒痒想和□□·德·科弗利少校一道,但是整天投擲馬蹄鐵,看來跟在公文上簽署「梅傑·梅傑·梅傑」也差不多一樣沉悶,而且□□·德·科弗利少校面容嚴峻,令梅傑少校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梅傑少校弄不明白自己跟□□·德·科弗利少校的關係,或者□□·德·科弗利少校跟自己的關係。他知道□□·德·科弗利少校是他的副官,但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也不能判定,□□·德·科弗利少校當他助手,他是有幸得到了一位寬厚的上司,還是不幸碰上了一個失職的部下。他不想問陶塞軍士,暗地裡他還有些怕他,卻又沒有別的人可問,他最不想找的便是□□·德·科弗利少校。極少有人膽敢就任何事情前去請教□□·德·科弗利少校,而唯一一個蠢得擲了□□·德·科弗利少校的馬蹄鐵的軍官,第二天就染上了最嚴重的皮亞諾薩怪病,連格斯和韋斯甚至丹尼卡醫生都從未見過,甚至聽都沒聽說過。人人都確信,那可憐的軍官是被□□·德·科弗利少校懲戒而染上疾病的,雖然沒人說得准到底是怎樣染上的。

送到梅傑少校案頭的公文,大多數與他毫無關係。其中大部分公文都提到了先前的公文,他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不過絕對沒有必要再去查找這些文件,因為公文中的指示依例就是給人忽略的。因此,僅僅在效率極高的一分鐘裡,梅傑少校就可以簽署二十份文件,每一份都建議他絕對不要理會其他文件。每天都接到從設在大陸的佩克姆將軍辦公室發來的冗長簡報,標題常是一些快樂的說教,比如「拖延是時間的竊賊」和「清潔近乎聖潔」。

讀了佩克姆將軍關於清潔和拖延的公文,梅傑少校覺得自己就像個骯髒又拖拉的人,於是他總是儘快把它們都清除掉。唯一能讓他提起興趣的,是那些偶爾一見的有關那位不幸少尉的公文;少尉來皮亞諾薩島還不到兩個小時,就在奧爾維耶托上空的轟炸任務中送了命,才打開一半的行李包仍然留在約塞連的帳篷里。那不幸的少尉沒來中隊辦公室報到,而是去了作戰室,所以陶塞軍士決定,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向上面報告說他根本沒來中隊報到,而偶爾涉及他的文件都談到了他似乎化成了空氣的事實,在某種意義上,這可正是他的結局。最終,梅傑少校倒對那些送到案頭的公文心存感激了,因為終日坐在辦公室簽署公文,比終日坐在辦公室不簽署公文要好得多。它們讓他有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