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8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 1 線上閱讀

就連克萊文杰也不明白米洛是怎麼做到的,而克萊文杰可是無所不知。克萊文杰了解這場戰爭的一切,除了為什麼約塞連一定要死而斯納克下士可以活下去,或者為什麼斯納克下士一定要死而約塞連可以活下去之類的問題。這是一場骯髒、混亂的戰爭,沒有它,約塞連原本可以活下去——或許,永遠活下去。他的同胞中,只有少數人甘願犧牲生命以贏得這場戰爭,而他並不奢望躋身其間。死還是不死,這是個問題,克萊文杰越來越沒有底氣回答這個問題了。歷史並沒有要求約塞連早夭;沒有它,正義照樣得到伸張,進步不依賴它,勝敗也不取決於它。人皆有一死,這是必然的事;可是哪些人會死,卻要看境遇了,而約塞連怎麼死都可以,就是不甘心做境遇的犧牲品。但那是戰爭。它的好處他也就能想到這些:報酬不錯,從父母的有害影響中解放了孩子們。

克萊文杰通曉那麼多事,因為他是天才,有一顆跳動的心和一張蒼白的臉。他是個瘦長、笨拙、狂熱、兩眼飽含饑渴的聰明人。在哈佛念本科時,他在幾乎各個方面都得過獎學金,而在其他所有方面沒有贏得獎學金的唯一原因,是他成天忙於簽署請願書、分發請願書又質疑請願書,加入討論小組又退出討論小組,參加青年大會、給別的青年大會放哨並組織學生委員會保護被開除的教授。大家一致認為克萊文杰定會名揚學術界。一句話,克萊文杰屬於那種很有才智卻全無頭腦的人。這是誰都知道的,不知道的很快也會知道。

一句話,克萊文杰是個笨蛋。在約塞連眼裡,他往往就跟現代博物館裡到處都是的那些人一樣,兩隻眼睛都長在臉的一側。這自然是一種錯覺,卻產生於克萊文杰死死盯着問題的一面而從來看不到另一面的偏好。政治上,他是人道主義者,很能識別左翼和右翼,卻又不自在地夾在兩者之間。他經常面對右翼敵人替左翼朋友辯護,面對左翼敵人替右翼朋友辯護,弄得兩個從來不曾替他辯護的群體都徹底地憎恨他,他們認為他是笨蛋。

他是個非常嚴肅、特別認真又全憑良心辦事的笨蛋。跟他一起看場電影,散場後他一定會拉住你討論什麼移情、亞里士多德、共性、寓意,以及電影藝術在物質社會中的責任之類的話題。他帶去劇院看戲的女孩子總要等到第一次幕間休息才能聽他說出他們在看一齣好戲還是壞戲,於是豁然開朗。他是一個好戰的理想主義者,而他討伐種族偏見的方式,就是見到這種事情便當即昏厥。他對文學什麼都懂,除了怎麼欣賞。

約塞連試圖幫助他。「別做傻子啦。」他這樣忠告克萊文杰,當時他們在加利福尼亞州聖安娜的軍校學習。

「我要告訴他。」克萊文杰堅持道。他們兩個正高高坐在檢閱台上,俯視着輔助閱兵場上憤怒地來回走動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他好像沒有鬍子的李爾。

「為什麼是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悲嘆道。

「別出聲,傻瓜。」約塞連長輩似的勸告克萊文杰。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克萊文杰很反感。

「我只知道不要出聲,傻瓜。」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撕扯頭髮,咬牙切齒,富有彈性的兩頰隨着陣陣劇痛而顫動。令他苦惱的是整個中隊的航空學員士氣低落,在每個星期日下午舉行的閱兵比賽中表現惡劣至極。他們士氣低落,因為他們不願意每個星期日下午受閱,還因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從他們之中指派了學員軍官,而沒有允許他們自己推選。

「我希望有人告訴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虔誠地懇求全體學員,「如果我有什麼過錯,我希望有人告訴我。」

「他希望有人告訴他。」克萊文杰說。

「他希望誰都不要出聲,傻瓜。」約塞連回答。

「難道你沒聽見他說?」克萊文杰爭辯道。

「聽見了,」約塞連答道,「我聽見他非常響亮、非常清楚地說,他希望我們個個把嘴閉緊,如果我們識趣的話。」

「我不會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發誓道。

「他說他不會懲罰我。」克萊文杰說。

「他會閹了你。」約塞連說。

「我保證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說,「我將感激對我說實話的人。」

「他會恨你的,」約塞連說,「到死都會恨你。」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後備軍官訓練團的畢業生,他很高興戰爭爆發了,因為他就這樣得到了機會,每天穿着軍官制服,以軍人特有的清晰嗓音,向正在去往屠宰台的途中、每八個星期一批落入他手心的小伙子們喊「弟兄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個野心勃勃而毫無幽默感的人,總是嚴肅認真地面對他的職責,只有當聖安娜陸軍航空基地某個跟他競爭的軍官染上疾病久治不愈的時候,他才會微微一笑。他視力很差,又患有慢性鼻竇炎,這便使戰爭顯得格外來勁,因為他絕無去海外作戰的危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最好的地方是他的妻子,而他妻子最好的地方是有一個叫多麗·達茲的女友;多麗一有機會就要與人風流快活,她有一套陸軍婦女隊的制服,這套制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妻子每個周末都會穿上,每個周末也都為她丈夫中隊裡每一個想跟她偷偷來一腿的學員脫下。

多麗·達茲是個活潑的浪蕩少女,打着金銅綠眼影,最喜歡在工具房、電話亭、運動場更衣室和公共汽車候車亭干那事。她不曾嘗試的事幾乎沒有,不願嘗試的則更是少有。她年方十九,身材苗條,不知羞恥而敢作敢為。她傷害了無數男人的自尊心,令他們到了早上便憎恨自己,為她找到他們、利用他們再扔掉他們的方式而自悔。約塞連很愛她。她是個妙不可言的床上尤物,不過她覺得約塞連也就將就而已。她只讓約塞連碰過一次,渾身上下的肌膚極富彈性,那種感覺令約塞連難以忘懷。約塞連很愛多麗·達茲,以至於無法控制自己,每個星期都熱切地撲到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妻子身上,用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復克萊文杰的方式報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妻子正在報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為他犯下的什麼不可遺忘的罪過,具體何事她卻想不起來了。她是個豐滿、粉紅、慵懶的女子,愛讀好書,一直在規勸約塞連不要這樣平庸,連書都不讀。她總是隨身帶着一本好書,即便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身上只有約塞連及多麗·達茲的身份識別牌時,也不例外。她令約塞連厭倦,但他也愛上了她。她畢業於沃頓商學院,是個醉心數學的專修生,每個月沒數到二十八就會陷入困境。

「親愛的,我們又要有孩子了。」她每個月都會對約塞連這樣說。

「你簡直瘋了。」他回答。

「我是當真的,寶貝。」她堅持說。

「我也一樣。」

「親愛的,我們又要有孩子了。」她會對丈夫這樣說。

「我沒時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脾氣急躁地嘟噥道,「你不知道在進行閱兵比賽嗎?」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心只關注如何贏得閱兵比賽,如何把克萊文杰送去訴訟委員會,指控他密謀推翻由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任命的學員軍官。克萊文杰專愛搗亂,又自作聰明。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知道,若不加監視,克萊文杰很可能會鬧出更大的亂子來。昨天想要推翻學員軍官,明天或許就是整個世界了。克萊文杰頗有頭腦,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發現,有頭腦的人往往相當精明。這種人很危險,就連克萊文杰幫忙上台的那些新學員軍官也迫不及待地要出來作證,指控他,定他的罪。指控克萊文杰一案,案情是十分明朗的,唯一缺少的,就是指控他什麼。

指控無論如何不能牽涉閱兵比賽,因為克萊文杰十分重視,幾乎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本人一樣。每周日下午,學員們早早出營參加閱兵比賽,在營房外摸索着排成十二人一列的隊伍。他們宿醉未醒地哼哼唧唧,無精打采地走向主閱兵場各自的位置,然後和其他六七十支中隊的學員一道紋絲不動地站在烈日下,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直到不少學員暈倒在地才解散。閱兵場邊上停放着一排救護車,還站着一隊隊訓練有素、手持步話機的擔架兵。救護車車頂上,是拿着望遠鏡的觀察員。一名記分員負責記錄得分。這整個行動過程由一位精通會計的軍醫負責監督,他確認可視為昏厥的脈搏次數並檢查記分員記錄的得分。一旦救護車裝載了足夠數量的昏迷學員,軍醫便示意樂隊指揮開始奏樂,從而結束閱兵比賽。這些中隊一個緊跟着一個,全都走上閱兵場,繞檢閱台拐個大彎,然後退出閱兵場,返回各自的營房。

每個受閱中隊行經檢閱台時,都被打了分。檢閱台上坐了一位臃腫而蓄着肥厚髭鬚的上校,還有其他幾位軍官。各聯隊的最佳中隊贏得一面帶旗杆的黃色三角旗,那東西實在毫無用處。基地的最佳中隊獲得一面紅色三角旗,旗杆略長一些,其價值越發低廉,因為旗杆又重了些,下星期日別的哪個中隊奪走之前,他們要整整一周扛着來回跑,實在是頭疼之極。在約塞連看來,用錦旗充獎品可謂荒唐。錦旗並沒有帶來金錢,也沒有帶來等級特權,就跟奧林匹克獎章和網球賽獎盃一樣,它們不過表明得主做了一件無益於任何人的事情,只是做得比其他人勝任些罷了。

閱兵本身似乎同樣荒唐。約塞連討厭受閱。閱兵太軍事化。他討厭聽到閱兵的消息,討厭看到閱兵的場面,討厭陷在被閱兵阻塞的交通里。他討厭被迫參加閱兵。就算不必每個星期日下午冒着酷熱像個士兵一樣接受檢閱,做一名飛行學員已經夠糟糕的了。做一名飛行學員之所以夠糟糕,現在很明顯,他的訓練完成之前,戰爭不會結束。那是他當初自願報名接受飛行訓練的唯一原因。作為一名合乎飛行訓練條件的大兵,他得等很多個星期分派到班級,再得等很多個星期成為轟炸領航員,之後再得用很多個星期進行作戰訓練,為執行海外任務做準備。那時,似乎難以相信戰爭會持續那麼長時間,因為有人告訴他,上帝在他一邊,而上帝,有人告訴他,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可是戰爭遠遠沒個了局,而他的訓練卻已接近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