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5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 · 2 線上閱讀

「你在浪費時間。」丹尼卡醫生不得不跟他說。

「難道你不能讓一個發瘋的人停飛?」

「哦,當然。我必須那麼做。有一條規定說,我必須停止任何發瘋的人飛行。」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停飛?我真是瘋了。不信問克萊文杰。」

「克萊文杰?克萊文杰在哪裡?你把克萊文杰找來,我來問他。」

「那你隨便問問其他人。他們會告訴你我瘋成什麼樣。」

「他們都瘋了。」

「那你為什麼不讓他們停飛?」

「他們為什麼不來找我要求停飛?」

「因為他們都瘋了,原因就在這裡。」

「他們當然都瘋了,」丹尼卡醫生回答道,「我剛跟你說過他們全都瘋了,是不是?而你不能讓瘋子來判定你是不是瘋了,對不對?」

約塞連冷靜地看着他,嘗試另一種方法。「奧爾瘋了嗎?」

「他當然瘋了。」丹尼卡醫生說。

「你能讓他停飛嗎?」

「當然可以。但是首先他必須向我提出要求。這是那條規定的一部分。」

「那他為什麼不向你提出要求?」

「因為他瘋了,」丹尼卡醫生說,「那麼多次死裡逃生,他一定得瘋了,才能不停地飛作戰任務。沒問題,我可以讓奧爾停飛,但是首先他必須向我提出要求。」

「他只要這樣做就可以停飛?」

「沒錯。讓他向我提出來。」

「這樣你就能讓他停飛?」約塞連問。

「不能。這樣我就不能讓他停飛。」

「你是說有圈套?」

「當然有圈套,」丹尼卡醫生答道,「第二十二條軍規[11],凡是想逃脫作戰任務的人,絕對不是真正瘋了。」

[11]在英語中,「圈套」和「軍規」是同一個詞「catch」。

世上只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軍規明確說明,面臨真實而迫在眉睫的危險時對自身安全的關切是理性思維的過程。奧爾瘋了,可以獲准停飛。他必須做的,就是提出要求;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就再不是瘋子,因而必須執行更多飛行任務。奧爾必是瘋了才會執行更多飛行任務,而如果沒有飛那麼多,他就是心智健全的;然而,如果他是心智健全的,那就必須飛那些任務。如果他飛那些任務,他就是瘋子,因而不必飛;但如果他不想飛,那他就是心智健全的,因而必須飛。約塞連對第二十二條軍規這一條款的絕對簡潔性深為感動,發出一聲敬仰的口哨聲。

「還真是個圈套,那第二十二條軍規。」他評論道。

「無與倫比。」丹尼卡醫生表示贊同。

它那種螺旋式的推演,約塞連看得十分清楚。它完美的部分既優雅又令人驚異,其中存在一種極為簡略的精確,就像好的現代藝術,然而有時約塞連又不很肯定是否真把它看透了,正如他從來不曾對好的現代藝術十分有把握,或者確信奧爾在阿普爾比的眼睛裡看到了蒼蠅。他信了奧爾的保證,以為阿普爾比的眼睛裡有蒼蠅。

「噢,蒼蠅就在那裡,確實。」一次約塞連與阿普爾比在軍官俱樂部斗拳之後,奧爾明確地告訴他阿普爾比眼裡有蒼蠅,「雖然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是他看東西總走樣的原因。」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約塞連問。

「因為他眼睛裡有蒼蠅。」奧爾耐着性子解釋道,「如果他眼睛裡有蒼蠅,他怎麼可能看得見眼睛裡有蒼蠅?」

這話頗有點道理,約塞連也願意相信奧爾的話,因為奧爾來自紐約市外邊的荒野,對野生動物的了解比約塞連多得多,還因為奧爾從來沒有在關鍵問題上對他撒過謊,不像約塞連的母親、父親、姊妹、兄弟、姨母、伯父、姻親、老師、精神領袖、立法員、鄰居和報紙。約塞連花了一兩天的時間,私下裡仔細思考了關於阿普爾比的這個新消息,於是決定做件好事,把它告訴阿普爾比本人。

「阿普爾比,你眼睛裡有蒼蠅,」每周一次去帕爾馬的例行飛行那天,他們在降落傘帳篷門口擦身而過,約塞連好心地對阿普爾比低語道。

「什麼?」阿普爾比嚇了一跳,約塞連竟然跟他說話,弄得他十分慌亂。

「你眼睛裡有蒼蠅。」約塞連重複道,「那可能就是你看不見它們的原因。」

阿普爾比一臉反感和困惑地離開約塞連,默默生着悶氣,直到他坐進吉普車,跟哈弗邁耶一道沿着那條又長又直的公路驅車前往簡令室,那兒大隊作訓軍官丹比少校正焦躁地等着給全體領隊飛行員、轟炸員和領航員下達飛行簡令。阿普爾比說話聲音很輕,免得司機和布萊克上尉聽見。上尉閉着雙眼,手腳伸展地躺坐在吉普車前排座位上。

「哈弗邁耶,」阿普爾比猶豫地問道,「我眼睛裡有蒼蠅嗎?」

哈弗邁耶疑惑地眯縫了眼。「瞼腺炎?」他問。

「不,蒼蠅。」那是他聽到的。

哈弗邁耶又眯縫了眼。「蒼蠅?」

「我眼睛裡。」

「你一定瘋了。」哈弗邁耶說。

「不,我沒瘋。約塞連瘋了。你只要告訴我眼睛裡有還是沒有蒼蠅就行了。只管說。我受得了。」

哈弗邁耶又往嘴裡塞進一塊花生糖,然後往阿普爾比的眼睛裡細細窺視了一番。

「我沒看見什麼蒼蠅。」他說。

阿普爾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哈弗邁耶的嘴唇、下巴和臉頰上粘着些花生糖碎屑。

「花生糖渣子粘你臉上了。」阿普爾比提醒他說。

「我寧可臉上粘花生糖渣子,也不要眼睛裡進蒼蠅。」哈弗邁耶反擊道。

每一飛行小隊其他五架飛機的軍官都乘坐卡車來到簡令室,準備聽取三十分鐘後下達的綜合簡令。每一機組的三名士兵完全沒有聽取簡令,而是被直接送往機場上預定那天執行飛行任務的幾架飛機旁,和地勤人員一起等候,直到預定與他們一同飛行的軍官坐卡車到來,縱身跳下喀喀作響的後擋板,然後登機,啟動引擎。棒糖形的停機坪上,引擎不情願地轉動起來,先是牴觸,隨後平穩地空轉片刻,於是飛機隆隆轉身,沿着鋪滿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向前滑行,像一個個瞎眼、愚笨、瘸腿的傢伙。飛機終於滑上了起落跑道的尾端,一架接一架迅速起飛,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騰空而起,慢慢傾斜飛行,在斑駁的樹梢外形成編隊,再以平穩的速度繞機場盤旋,直到每個由六架飛機組成的小隊都編好隊形,然後掠過蔚藍色的水面,設定這次出行的航向,朝意大利北部或法國的目標飛去。機群不斷爬高,到進入敵方領地的時候,已升至九千英尺以上。每次飛行總有些令人驚異的事情,其一便是安寧和極度靜謐的感覺,打破它的只有機關槍的試射聲、對講機偶爾傳來的單調簡短的一句話,以及最終每架飛機上的轟炸員冷靜地宣布他們已到達識別點,準備飛往目標。此外總是有陽光,因為空氣稀薄,喉嚨口總是有點黏黏的。

他們駕駛的是穩定可靠的暗綠色B-25轟炸機,有着雙方向舵、雙引擎和寬闊的機翼。從轟炸員約塞連所在的位置看,唯一的缺點就是那條狹窄的爬行通道,把有機玻璃機頭內的轟炸員艙跟最近的逃生口隔開了。爬行通道是一段狹窄、方形、冰涼的孔道,貫穿飛行控制系統下方,像約塞連這樣的大個子只能費勁地擠過去。那個肥胖圓臉的領航員也很難擠過去,他長着一對奸詐的小眼睛,揣着一隻跟阿費一樣的煙斗,當他們朝目標飛去時——現在就幾分鐘之遙了——約塞連常把他從機頭趕到後面去。隨後是一段時間的緊張,一段時間的等待,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等待,而此刻下面的防空火炮正瞄準他們,準備儘可能把他們全部擊落,讓他們長眠。

對於約塞連來說,爬行通道是通往即將墜落的飛機外面的生命線,但他卻以強烈的敵意詛咒它,辱罵它是老天設置的障礙,是要置他於死地的陰謀的一部分。就在B-25轟炸機的機頭,還有地方可再開一個逃生口,可是那裡並沒有逃生口。替代它的是這條爬行通道,而自從在阿維尼翁上空執行任務發生混亂以後,他就開始憎恨它的每一漫長的英寸,因為它一秒秒地拖延他拿到降落傘的時間——太笨重而無法隨身帶到前面去;之後又使他趕往逃生口的時間延宕得更久。逃生口設在升高的駕駛艙後部與高高在上、看不見臉的頂炮塔射手雙腳之間的地板上。約塞連把阿費從機頭趕到後面之後,就盼望着能坐到阿費的位子上;約塞連盼望着就在逃生口上面用他樂意隨身多帶的防彈衣築一個拱形掩體,自己躲在裡面縮成一團,把降落傘早早鈎在身上的皮帶上,一手緊緊抓住紅柄開傘繩,一手牢牢握着緊急艙口開啟把手,只要聽到被擊毀的第一聲可怕尖嘯,他便可以立刻墜入空中,落向地面。如果他必須上飛機,那他就想待在這個地方,而不是懸在前面,像一條該死的支在外面的金魚,困在一隻該死的支在外面的金魚缸里。而那該死的下作的高射炮火在他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一排排爆炸、轟隆作響、煙霧翻滾,時而徐徐攀升、喀喀作響,時而蹣跚交錯、砰然爆裂,那變幻無定、巨大無邊的邪物顛簸着、搖晃着、顫抖着、喧鬧着、穿刺着,好像要一瞬間把他們全都毀滅在巨大火光的一閃之中。

阿費擔任領航員或者別的任何角色,對約塞連都沒有什麼用處,約塞連每次都是怒氣衝天地把他趕出機頭,這樣萬一他們突然要倉皇逃命,才不至於彼此礙手礙腳。約塞連一旦把阿費從機頭趕到後面去,阿費就可以自由地縮在地板上了,那是約塞連做夢都想躲的地方,可是阿費反倒直挺挺地站着,兩隻粗短的胳膊舒適地擱放在駕駛和副駕駛的座椅靠背上,手裡拿着煙斗,跟麥克沃特和不管哪位當班的副駕駛愉快地閒聊着,還不時指指天空中出現的逗樂場面給兩人看,但這兩位忙得不可開交,沒有絲毫興趣。麥克沃特掌握控制裝置,忙於執行約塞連尖銳刺耳的命令。此刻約塞連以簡短、尖銳、污穢的口吻——那聲音聽來特別像餓鬼喬在黑夜夢魘里的痛苦、哀乞的叫喊——命令麥克沃特將飛機滑入轟炸航路,然後凶暴地命令繞着高射炮彈炸開的一條條貪婪的火柱,把所有炸彈全扔下去。整個混亂的衝突中,阿費一直沉思着抽煙斗,以平靜的好奇心通過麥克沃特的窗戶注視這場戰爭,好像那是一次遠在天邊的擾動,絲毫不能影響他。阿費對兄弟會活動十分投入,他喜歡領頭,熱心於同學聚會,頭腦單純而不知道害怕。約塞連則是很有頭腦也知道害怕,但他沒有在遭受襲擊時放棄崗位,像一隻膽小的老鼠一樣鑽過爬行通道急急趕回來,唯一的原因便是他不願意將飛離目標區的規避動作託付給任何其他人。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讓他委以如此重大的責任。他認識的人中間,沒有哪一個膽小到這份兒上。約塞連是飛行大隊最出色的規避動作能手,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夠這樣。

規避動作並沒有固定的程序,需要的只是恐懼,而約塞連有的是恐懼,比奧爾或餓鬼喬多,甚至比鄧巴也要多。鄧巴早已聽天由命,覺得自己有一天一定會死。約塞連並沒有自棄於那個念頭,每次執行任務,他一扔完炸彈就瘋狂逃命,對麥克沃特大喊:「使勁,使勁,使勁,使勁,你這狗狼養的,使勁!」而且永遠對麥克沃特恨之入骨,好像他們上到空中等着被陌生人幹掉,全是麥克沃特的錯。飛機上其他人都不用對講機,除了去阿維尼翁執行任務那次,可憐機上一團糟,多布斯在半空中發了瘋,開始哀哭求救。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泣道,「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誰?救救誰?」約塞連把剛才被強力扯脫的耳機重新插入對講系統後,立刻高聲問道。多布斯適才搶過了赫普爾手裡的操縱杆,他們全都一頭猛栽下去,那震耳欲聾、令人癱軟、極為恐怖的俯衝,把約塞連的頭毫無辦法地緊緊粘貼在機艙頂端。赫普爾從多布斯手裡迅速奪回操縱杆,剛好及時救了他們。他幾乎是同樣突然地使飛機進入平飛,重新回到他們剛剛成功逃離的那一片震顫、刺耳的高射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剛才約塞連說不出話來地祈求,他的頭貼在機頭的頂端,身體搖擺在空中,卻無法動彈。

「轟炸員,轟炸員,」約塞連說話時,多布斯哭着回答道,「他沒有回話,他沒有回話。救救轟炸員,救救轟炸員。」

「我就是轟炸員,」約塞連叫喊着答道,「我就是轟炸員。我一切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乞求道,「救救他,救救他。」

斯諾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