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5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 · 1 線上閱讀

丹尼卡醫生跟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合住一頂污漬斑斑的灰色帳篷,他對準尉既害怕又看不起。

「我簡直能畫出他的肝來。」丹尼卡醫生抱怨。

「畫出我的肝來。」約塞連提議道。

「你的肝沒問題。」

「這說明你多麼不了解情況。」約塞連虛張聲勢道。他告訴丹尼卡醫生,他的惱人肝痛曾讓達克特護士、克拉默護士和醫院裡所有醫生着實煩惱了一陣子,因為它既不轉成黃疸,也不肯消失。

丹尼卡醫生不感興趣。「你以為你才苦惱?」他問了一句,「那我呢?那對新婚夫婦來我診所那天,你要在場就好了。」

「什麼新婚夫婦?」

「有一天來我診所的那對新婚夫婦。我沒跟你提起過嗎?她真可愛。」

丹尼卡醫生的診所也很可愛。候診室里裝飾着金魚和一套最精美的廉價家具。不管買什麼,甚至那條金魚,只要能賒賬,他都是賒賬購買。至於其他,他以分享診所收益為條件,從貪心的親戚那裡換取資金。他的診所設在斯塔騰島一幢家庭簡易住房裡,離渡口僅四個街區,往北一個街區就是一家超級市場、三家美容院和兩家不誠實的藥店。診所位於街角,可是沒什麼用。這裡人口流動量很小,出於習慣,人們看病總是找熟識多年的醫生。賬單迅速堆積了起來,他很快就面臨失去他最貴重的醫療器械的窘境:他的計算機被收回,隨後是打字機。金魚也死了。幸運的是,就在最黑暗的時候,戰爭爆發了。

「真是飛來鴻運,」丹尼卡醫生嚴肅地承認道,「很快,別的醫生大都去了軍中服役,生意一夜間有了轉機。轉角的位置真的開始發揮作用了,我很快發現病人多得都忙不過來。我提高了給那兩家藥店的回扣。幾家美容院也每周給我拉上兩三例人工流產,生意好得不能再好了。可你瞧瞧後來怎麼樣,他們派了徵兵局一個傢伙來給我檢查體格。我屬於4-F類。我給自己做過相當全面的體格檢查,發現我不適宜服兵役。你會以為我的話就足夠了,對吧,因為在我們郡醫療界和本地商業改進局眼裡,我是聲譽良好的醫生。但是不行,那沒用,他們派那傢伙來,只是想查證我是否確實齊髖切除了一條腿,是否確實患了無法醫治的風濕性關節炎,毫無希望地臥床不起。約塞連,我們生活在一個缺乏信任、精神價值日益敗壞的時代。這真是太可怕了,」丹尼卡醫生抗議道,情緒激動得聲音都顫抖起來,「這太可怕了,就連一個持有執照的醫生的話,也會被他熱愛的國家懷疑。」

丹尼卡醫生被徵召入伍,被運送到皮亞諾薩島做航空軍醫,儘管他非常懼怕飛行。

「我不用在飛機上到處找麻煩,」他邊說,邊近視眼似的眨着那對圓亮、棕色而有些生氣的眼睛,「麻煩會來找我,就像我要跟你說的那個懷不了孩子的處女。」

「什麼處女?」約塞連問,「我以為你要跟我講哪對新婚夫婦呢。」

「那就是我要給你講的處女。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孩子,卻已經結婚,噢,一年多一點了。他們沒有預約就來到我的診所。你真該看看她。她長得真是甜美,又年輕又漂亮。我問她經期是否正常,她居然羞紅了臉。我想我一輩子都會喜愛那女孩的。她長得美極了,脖子上戴一條項鍊,一枚聖安東尼像墜垂在胸前。我可從沒見過那麼美的胸脯。『這對聖安東尼一定是個可怕的誘惑,』我開玩笑說——只是想讓她放鬆,是吧?『聖安東尼?』她丈夫說,『誰是聖安東尼?』『問你妻子,』我對他說,『她可以告訴你誰是聖安東尼。』『誰是聖安東尼?』他問她。『誰?』她不明白。『聖安東尼。』他告訴她。『聖安東尼?』她說,『誰是聖安東尼?』我在檢查室給她仔細做了檢查,發現她還是處女。她在一邊重新穿上束腹,再把它鈎在長筒襪上,我就跟她丈夫單獨談了談。『每個晚上。』他誇口道。你看,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我從沒錯過一個晚上。』他誇口道。他也不是開玩笑。『我甚至還把這事安排在早上,之後她給我準備早餐,我們吃完再去上班。』他誇口道。只有一個解釋。我把他們叫到一起,用收藏在診所的橡膠模特兒給他們示範性交動作。我把這些橡膠模特兒收藏在診所,此外還有各種男女生殖器官模型,我把它們鎖在不同的柜子里,免得別人說閒話。我是說我曾經有過這些東西,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連診所也沒了。我現在就剩下這過低的體溫,真的讓人擔心。在醫務室給我幹活的兩個夥計簡直一文不值,根本做不了診斷師,他們只會發牢騷。他們以為他們才苦惱?那我呢?他們那天應該在我診所里跟那對新婚夫婦一起看我示範,好像我在給他們講從沒有人聽說過的事情。你絕對沒見過誰這麼感興趣。『你是說這樣?』他問我,然後自己擺弄了一會模特兒。你看,我當然清楚哪類人去哪裡做這事才能樂得不行。『行了,』我跟他說,『好,你們這就回家去,照我的方法試上幾個月,看看怎麼樣。好嗎?』『好的。』他們說,非常爽快地用現金付了款。『過得快樂。』我對他們說。於是他們向我道了謝,一起走了出去。他摟住她的腰,好像急不可耐地要帶她回家實踐一番。幾天後他獨自一人回來,對護士說必須馬上見我。等人都出去了,他對着我的鼻子就是一拳。」

「他幹什麼了?」

「他罵我自作聰明,一拳打在我鼻子上。『你算什麼東西,自以為了不起。』他說着把我揍了個四仰八叉。嘭!就像這樣。我不開玩笑。」

「我知道你沒開玩笑,」約塞連說,「但他為什麼那樣做?」

「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做?」丹尼卡醫生惱怒地反問道。

「也許跟聖安東尼有點關係?」

丹尼卡醫生茫然地望着約塞連。「聖安東尼?」他驚奇地問道,「誰是聖安東尼?」

「我怎麼知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回答。那當兒他正好搖搖晃晃地走進帳篷,懷抱着一瓶威士忌,咄咄逼人地坐到他們兩人中間。

丹尼卡醫生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把椅子挪到了帳篷外面。種種不公正聚集在一起,成為他永恆的負擔,壓得他腰也彎了。他無法忍受跟他的室友在一起。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覺得他瘋了。「不曉得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議論道,頗有責備的口氣,「他沒有頭腦,就這麼回事。他要有一點點聰明的話,就會抓過一把鐵鍬往下挖。就在這帳篷里,他會往下挖,就在我的床底下。他會立馬挖到石油。難道他不知道,美國那個士兵是怎麼用鐵鍬挖到石油的?難道他從沒聽說過那傢伙的事——科羅拉多那個拉皮條的卑鄙下流的狗雜種,叫什麼來着?」

「溫特格林。」

「溫特格林。」

「他害怕了。」約塞連解釋道。

「哦,沒這回事。溫特格林啥都不怕。」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搖了搖頭,欽佩之情溢於言表,「那個臭烘烘的小痞子、狗娘養的、自以為是的傢伙,是誰也不怕的。」

「丹尼卡醫生很害怕。就是這麼回事。」

「他害怕什麼?」

「他害怕你,」約塞連說,「他害怕你得肺炎死掉。」

「他最好害怕,」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說,一陣低沉的笑聲從他結實的胸腔里湧出,「只要有機會,我也樂意這麼死。你就等着瞧吧。」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來自俄克拉何馬,是個英俊、膚色黝黑的印第安人,濃眉大眼,一張極有骨感的臉,一頭蓬亂的黑髮,有一半伊尼德的克里克人血統。他出於只有自己知道的神秘原因,已經打定主意要得肺炎死去。他是個橫眉怒目、復仇心熾、不抱絲毫幻想的印第安人,憎恨那些叫卡思卡特、科恩、布萊克和哈弗邁耶之類名字的外來者,希望他們最好全都滾回他們齷齪的祖先原來生活的地方。

「你很難相信,約塞連,」他深思着,故意提高嗓門引丹尼卡醫生上鈎,「這裡本來是個很適合居住的國家,卻被他們用他們該死的虔誠搞得亂七八糟。」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心想找白人報仇。他幾乎不能讀寫,但被委派擔任布萊克上尉的助理情報官。

「我怎麼可能學會讀書寫字?」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裝出好戰的姿態質問道,又一次提高嗓門好讓丹尼卡醫生聽見,「我們在一個地方一搭起帳篷,他們就在那兒鑽一口油井。每次他們鑽油井,都能鑽到石油。每次他們鑽到石油,就強迫我們收起帳篷去別的地方。我們成了人肉探礦杖。我們全家跟石油礦藏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很快世界上每家石油公司都派了技術人員追蹤我們。我們總是在搬家。我跟你說,這根本不是養孩子的辦法。我覺得我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待過一星期以上。」

他最早的記憶,是一位地質學家的記憶。

「每一次我家又生下一個懷特·哈爾福特,」他接着說,「股票行情就上漲。不久整隊的鑽井工人就跟隨我們東奔西走,他們帶着全部設備,只為了搶先他人一步。公司開始合併,這樣就可以減少分派來追蹤我們的人數。但是跟在我們後面的人群越來越龐大,我們從來沒睡過一晚上好覺。我們歇腳,他們也歇腳;我們動身,他們也動身。伙食車、推土機、起重機、發電機,浩浩蕩蕩。我們到哪裡,哪裡生意就紅火,於是我們開始接到一些一流酒店的邀請,就為了做我們帶過來的那伙人的生意。那些邀請有的非常慷慨,但是我們不能接受,因為我們是印第安人,邀請我們的那些一流酒店並不都願意接納印第安人。種族偏見真是可怕,約塞連,真是這樣。像對待黑鬼、猶太豬、意大利佬或西班牙佬那樣對待體面忠誠的印第安人,實在是太可怕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確信無疑地慢慢點了點頭。

「然後,約塞連,終於來了——結束的開始。他們開始在我們前面轉,試圖猜測我們下一步將停在哪裡,甚至我們都還沒到那裡,他們就開始鑽井,結果我們連歇個腳都不行了。我們剛剛準備鋪開毯子,他們就把我們趕走。他們對我們有信心。他們甚至還沒把我們趕走,就急不可耐地鑽了起來。我們累得要命,都不大在乎我們哪天了賬了。一天早晨,我們發現周圍全是石油商,都在等着我們撞過去,好把我們趕走。你不管朝哪邊看,山脊上都有一個石油商等在那裡,就像準備進攻的印第安人。這就是結局。我們不能留在原地不動,因為他們剛把我們趕走。我們沒有地方可去了。只有軍隊救了我。幸運的是,戰爭爆發得正是時候,徵兵局從一群人中間把我直接挑了出來,安全地放到了科羅拉多州洛厄里基地。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約塞連知道他在瞎扯,卻沒有打斷他,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接着往下說。他聲稱後來再沒有父母的消息了,不過他並不怎麼焦慮,因為只有他們說過他是他們的兒子,而鑑於他們在那麼多別的事情上對他撒謊,他們很可能也不妨在這件事上說說假話。他倒是對一幫堂表兄弟的命運清楚得多,他們原本想轉移對方視線,卻迷路向北去了,糊裡糊塗闖進了加拿大。等他們試圖返回時,美國移民當局把他們攔在了邊境,不讓他們回國。他們不能回國,因為他們是紅番。

這真是個恐怖的笑話,但是丹尼卡醫生沒有笑,直到約塞連又完成一次任務後過來找他,再次懇求——實在不抱任何成功的希望——停飛。丹尼卡醫生乾笑一聲,但很快就沉浸在自己的種種麻煩之中了,其中包括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此人那天上午一直在向他挑戰,要跟他角力;還有約塞連,這傢伙當場決定要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