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3 哈弗邁耶 · 1 線上閱讀

約塞連從醫院回來時,除了奧爾和約塞連帳篷里那個死人,四周居然一個人也沒有。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個死人是個麻煩事,約塞連不喜歡他,儘管從未見過這人。讓他成天躺在附近,惹得約塞連十分煩惱,於是三番五次跑去中隊部辦公室向陶塞軍士抱怨,而軍士壓根不承認存在這麼個死人,當然,他再也用不着否認了。試着直接向梅傑少校申訴,結果卻越發令人沮喪。梅傑少校是中隊長,又高又瘦,長得有點像落難的亨利·方達[8]。約塞連每次避過陶塞軍士,想跟梅傑少校談這件事時,他都使出跳辦公室窗戶的招數溜走。與約塞連帳篷里那個死人同住實在不容易。他甚至弄得奧爾也煩惱起來,儘管奧爾也不是容易相處的人。約塞連回來那天,奧爾正在修補爐子的進油口;那爐子還是奧爾在約塞連住院期間做的。

[8]美國著名電影演員,簡·方達之父。

「你在做什麼呢?」約塞連進帳篷時,謹慎地問道,雖然他一眼就看明白了。

「這兒有點漏,」奧爾說,「我正在設法修補。」

「別做了吧,」約塞連說,「你弄得我很緊張。」

「我小時候,」奧爾答道,「腮幫子裡整天塞着海棠果四處溜達。一邊一顆。」

約塞連正從行軍包里取出洗漱用具,聽他這麼說,便把背包放在一旁,疑惑地聽他往下講。這樣過了好一會兒。「為什麼?」他終於覺得不問不行了。

奧爾勝利地竊笑。「因為海棠果比七葉樹果好。」他回答道。

奧爾跪在地板上,不停地忙碌着。他拆下龍頭,仔細攤開所有小零件,一一清點後,再一個個沒完沒了地研究,仿佛從來沒見過與這略微相似的東西,然後組裝整個構件,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耐心十足,興趣滿滿,絲毫不見倦意,也根本沒有完工的意思。約塞連在一旁看他擺弄,心想,他若還不罷手,自己一定會被逼得只好向他痛下殺手。他的目光移向掛在蚊帳橫杆上的獵刀,那個死人到達當天就把刀掛那兒了。刀的旁邊掛着他的手槍空皮套,皮套里的槍被哈弗邁耶偷走了。

「沒有海棠果,」奧爾接着說,「我就用七葉樹果代替。七葉樹果跟海棠果大小差不多,形狀其實還好看一些,雖然形狀如何根本無所謂。」

「你為什麼腮幫子裡塞着海棠果四處溜達?」約塞連又問道,「我問的是這個。」

「因為它的形狀比七葉樹果好看,」奧爾答道,「我才跟你說過。」

「為什麼?」約塞連以讚許的口吻咒罵道,「你這目光兇惡、只會玩機械又不合群的狗雜種,腮幫子裡要塞點什麼才好四處溜達?」

「我腮幫子裡,」奧爾說,「沒有塞着什麼四處溜達。我腮幫子裡塞着海棠果四處溜達。找不到海棠果,我就塞着七葉樹果四處溜達。塞在腮幫子裡。」

奧爾咯咯地笑。約塞連下決心住嘴,便不再吭聲。奧爾等着。約塞連更能等。

「一邊一顆。」奧爾說。

「為什麼?」

奧爾抓住機會。「什麼為什麼?」

約塞連笑着搖搖頭,不肯說話。

「這個閥門挺有趣。」奧爾自言自語。

「怎麼啦?」約塞連問。

「因為我想要——」

約塞連知道。「天哪!為什麼你想要——」

「——蘋果臉。」

「——蘋果臉?」約塞連問。

「我想要蘋果臉,」奧爾重複道,「我從小就想有朝一日長上蘋果臉,於是我決定為之努力,直到如願以償。老天作證,我的確努力了,也終於如願以償。我是這麼做的,腮幫子裡整天塞着海棠果。」他又咯咯地笑,「一邊一顆。」

「你為什麼想要蘋果臉?」

「我不想要蘋果臉,」奧爾說,「我想要大腮幫。我倒不怎麼在意顏色,但是要大。我鍛煉腮幫,就像你在報紙上讀到的那些發瘋的傢伙,整天捏着橡皮球四處溜達,只為了練手力。說實話,我也是那幫瘋子中的一個。我也常常手裡整天捏着橡皮球四處溜達。」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手裡整天捏着橡皮球四處溜達?」

「因為橡皮球——」奧爾說。

「——比海棠果好?」

奧爾搖了搖頭,心中竊笑。「我這麼做,是為了維護我的好名聲,免得被人發現我腮幫子裡塞着海棠果四處溜達。我手裡捏上橡皮球,就可以否認腮幫子裡塞了海棠果。每次有人問我為什麼腮幫子裡塞着海棠果四處溜達,我只要攤開雙手,讓他們看,我是帶着橡皮球四處溜達的,不是海棠果,而且球就在我手裡,沒有塞在腮幫子裡。這番謊話挺不錯,但我從不知道過不過得了關,因為你腮幫子裡塞上兩顆海棠果跟人說話,他們很難聽明白。」

於是約塞連發現很難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他又一次疑惑奧爾是不是舌尖頂着一側腮幫子在跟他講話。

約塞連打定主意不再說一個字,但那是白費勁。他了解奧爾,知道要他親口說出想要大腮幫的原因,壓根是不可能的。追問他那天早晨在羅馬,在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敞開的房門外的狹窄過道里,為什麼那個妓女拿鞋一個勁打他的頭,也同樣是白費口舌。她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女子,一頭長髮,生機勃動的青筋密密聚集在可可色皮膚最細嫩的地方,她不停地咒罵着,尖聲叫喊着,赤着腳一次次高高跳起來,只管用尖細的鞋跟打他的頭頂。他們都赤裸着,鬧得亂鬨鬨的,引得公寓裡的人都出來看熱鬧。每間房門口一對男女,全都赤條條的,只除了那套着毛衣、繫着圍裙的老太婆在那兒罵罵咧咧,還有那好色而放蕩的老頭兒,瞧得眉開眼笑、心癢難熬,從頭至尾樂得咯咯笑個不停。那女子尖聲叫喊,奧爾嘻嘻傻笑。她的鞋跟每打中一次,奧爾就傻笑得更來勁一些,於是她被逗得越發生氣,越發蹦得老高,要再給他腦瓜來一下。她那豐腴得驚人的乳房四處翻飛,就像大風中翻騰的航海三角旗。她的屁股和粗壯的大腿像跳踢踏舞似的左扭右擺,就像一座令人驚異的寶藏。她尖聲叫喊着,一下子把他打昏過去,太陽穴上結結實實開了一道口子,奧爾的傻笑戛然而止。他躺在擔架上被送進了醫院,頭上一個淺淺的窟窿和十分輕微的腦震盪只讓他離開前線十二天。

沒有人能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連咯咯笑的老頭兒和罵罵咧咧的老太婆也不知道,他們本來是能夠了解那家妓院裡發生的一切的。妓院大極了,無窮無盡的房間分列於狹窄的過道兩側,從寬敞的、窗戶都上了窗簾而只裝一盞燈的起居室向兩邊延伸。那件事以後,她每次遇見奧爾,都會撩起裙子,露出白色的緊身彈力褲,一邊粗俗地譏笑着,一邊朝他鼓脹起堅實而圓肥的肚子,輕蔑地咒罵他,隨後爆發出一陣沙啞的狂笑,看着他畏懼地訕笑着躲到約塞連身後。他在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緊閉的房門裡到底做了什麼,或者想做什麼,或者沒能做成什麼,仍然是個未解之謎。那女孩是不會告訴內特利的妓女、任何別的妓女、內特利和約塞連的。奧爾或許會說,但約塞連早已打定主意,一個字也不願再提。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想要大腮幫嗎?」奧爾問道。

約塞連一言不發。

「你記不記得,」奧爾說,「那次在羅馬,那受不了你的娘兒們用鞋跟一個勁打我的腦袋?你想知道她為什麼打我嗎?」

實在難以想象他究竟幹了些什麼惹得她那麼生氣,竟一連在他頭上敲打了十五到二十分鐘,卻又沒有氣惱得抓了他的雙腳倒提起來,摔他個腦袋開花。她肯定有那麼高大,而奧爾也肯定有那麼矮小。奧爾一口齙牙,雙眼突出,配上一對大腮幫,個頭甚至比年輕的赫普爾還要矮小。赫普爾住在鐵軌那邊背運的行政區,跟他同住一頂帳篷的餓鬼喬每夜總要在夢裡驚叫。

餓鬼喬誤將帳篷搭建其中的行政區位於中隊駐地的核心,一邊是壕溝和鏽蝕的鐵軌,一邊是傾斜的黑色柏油路。士兵們可以沿途搭載女孩子,只要答應送她們去想去的地方就行。他們載着這些豐滿、年輕、樸實、嘻嘻一笑就看得見缺牙的女孩子,下了那條柏油路,到荒草叢中野合一把。約塞連是有機會絕不放過的,但比起餓鬼喬,機會就少得太多了,這人有本事弄來一輛吉普車,卻沒本事開,求着約塞連試試。中隊士兵的帳篷搭建在路的另一側,沿着露天電影劇場排列。劇場裡,那些即將送命的人每日的娛樂,就是到晚上在一張摺疊式銀幕上放映愚昧無知的軍隊廝殺的影片,而約塞連回來的當天下午,劇場裡又來了一個美軍慰問協會的劇團。

美軍慰問協會的劇團是P.P.佩克姆將軍派來的。他早已將指揮部遷去了羅馬,在與德里德爾將軍鈎心鬥角的時候,除此也沒有更合適的事情做了。在佩克姆將軍面前,整潔絕對是加分的。他是一位敏捷、溫和而又非常精準的將軍,知道赤道的周長,總是在意指「增加」的時候寫「增強」。他是個討厭鬼,這一點德里德爾將軍比誰都清楚;佩克姆將軍最近下達了一道命令,要求地中海戰區內的所有帳篷全都平行搭建,帳篷入口驕傲地向後朝向華盛頓紀念碑,這事把德里德爾將軍惹怒了。在指揮作戰部隊的德里德爾將軍看來,這道命令無異於一泡狗屎。而且,他的飛行聯隊如何搭建帳篷,跟他佩克姆將軍有屁相干。隨後便是這兩位霸主之間激烈的權限之爭,而爭執則由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做出了有利於德里德爾將軍的裁決。溫特格林是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的郵件收發兵,他把佩克姆將軍的函件全都扔進了廢紙簍,由此定下了爭執的結局。他覺得它們太囉唆了。德里德爾將軍以較少矯飾的文風表達的見解,頗對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的口味,於是他竭誠遵循規章制度,加快將函件傳遞了上去。德里德爾將軍缺席獲勝。

為了挽回頹勢,佩克姆將軍開始派遣數量空前的美軍慰問協會劇團,並授命卡吉爾上校本人,要求激發充分的觀看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