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1 得克薩斯人 · 2 線上閱讀

約塞連遇見隨軍牧師的前一天,餐廳里一隻爐子爆炸了,燒着了廚房的一側。一股強烈的熱浪迅速瀰漫於這片地方。甚至在約塞連的病房,差不多三百英尺以外,他們也能聽到火焰的咆哮和木頭燃燒發出的刺耳爆裂聲。濃煙快速漫過已染上橘紅色的窗戶。大約十五分鐘後,機場的空難救援車趕來現場救火。半個小時的狂亂中,形勢相當危急。然後救火員開始漸占上風。忽然空中傳來返航的轟炸機單調而熟悉的嗡嗡聲,於是救火員只得捲起水龍帶,火速返回機場,以防有飛機墜毀起火。飛機全都安全降落。最後一架飛機一着陸,救火員便立刻掉轉車頭,急急奔回山坡上,準備繼續撲救醫院裡的大火。等他們趕到那裡時,大火已經熄滅。火是自己熄滅的,而且滅得非常徹底,甚至沒有留下一處餘燼需要用水澆滅。滿心失望的救火員無事可做,只好喝喝溫咖啡,四處轉轉,看看能不能搞搞護士。

火災後的第二天,隨軍牧師來到醫院。約塞連正忙着淨化信件,刪去一切,只保留甜言蜜語,這時牧師在病床之間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問約塞連感覺如何。他的坐姿微微偏向一側,於是約塞連唯一能看到的便是他襯衫領子上的上尉領章了。約塞連全然不知他是什麼人,只是想當然地認為,他不是另一個醫生就是另一個瘋子。

「哦,還不錯,」約塞連答道,「我的肝有一點痛,而且我猜想,也不是最常見的那種情況,不過話說回來,我得承認感覺還算不錯。」

「那就好。」牧師說。

「是的,」約塞連說,「是的,那就好。」

「我本打算早點來的,」牧師說,「可是近來身體實在不大好。」

「太糟糕了。」約塞連說。

「只是感冒頭疼。」牧師馬上補充道。

「我一直在發燒,一百零一度。」約塞連同樣快捷地補上一句。

「太糟糕了。」牧師說。

「是的,」約塞連表示同意,「是的,太糟糕了。」

牧師有些躁動不安。「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過了片刻,他問道。

「不用,不用。」約塞連嘆息道,「我想,醫生已經盡力了。」

「不,不,」牧師微微有些臉紅,「我倒不是這個意思。我指的是香煙……書……或者……玩具。」

「不,不,」約塞連說,「謝謝你。我需要的東西都有,我想——什麼都有,缺的只是健康。」

「太糟糕了。」

「是的,」約塞連說,「是的,太糟糕了。」

牧師又動了一下身子。他左右顧盼好幾回,然後抬頭凝望天花板,又低頭盯着地板。他深吸了一口氣。

「內特利中尉向你問好。」他說。

聽說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約塞連心裡有了點歉意。看來,他們的談話總算有了基礎。「你認識內特利中尉?」他抱歉地問道。

「認識,我跟內特利中尉很熟。」

「他有些瘋瘋傻傻,是不是?」

牧師的微笑變得尷尬起來。「恐怕我說不上來。我想,我還沒跟他熟到那個份兒上。」

「相信我的話,」約塞連說,「沒有比他再瘋傻的了。」

隨後的片刻沉默里,牧師費勁地斟酌了一番,然後打破沉默,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你就是約塞連上尉,對嗎?」

「內特利起點就不好。他來自一個富裕家庭。」

「請原諒,」牧師畏怯地追問,「我這樣問也許極不恰當。你就是約塞連上尉?」

「是的,」約塞連承認道,「我就是約塞連上尉。」

「二五六中隊的?」

「是他媽二五六戰鬥中隊的,」約塞連答道,「我不知道還有別的約塞連上尉。就我所知,我是唯一一個我認識的約塞連上尉,不過那只是就我所知。」

「我明白了。」牧師不湊趣地說。

「那就是二的他媽八次方,」約塞連指出,「如果你想要拿我們中隊寫一首象徵詩的話。」

「不,」牧師喃喃道,「我沒想拿你們中隊寫一首象徵詩。」

約塞連猛地挺直了身子,他發現了牧師襯衫領子另一邊那枚小小的銀色十字架。他驚異極了,因為他還從未跟隨軍牧師真正談過話。

「原來你是隨軍牧師,」他欣喜若狂地大叫起來,「我不知道你是隨軍牧師。」

「噢,是,」牧師答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隨軍牧師?」

「噢,不,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隨軍牧師。」約塞連盯着牧師看,又咧開大嘴神魂顛倒地笑,「我以前還真沒見過隨軍牧師呢。」

牧師又紅了臉,低頭盯着自己的雙手。他是個三十二歲左右的纖瘦男人,褐色頭髮,一雙羞怯的棕色眼睛。他的臉瘦窄且相當蒼白,兩頰的凹處滿是昔日青春痘留下的瘢痕。約塞連很想幫助他。

「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麼嗎?」牧師問道。

約塞連搖搖頭,還是咧嘴笑。「不用,很抱歉。我需要的東西都有,我過得很舒服。其實,我根本沒什麼病。」

「那就好。」牧師話一出口就懊悔了,幾聲尷尬的傻笑之後,他忙把指節塞進嘴裡,可是約塞連依然沉默不語,令他失望了,「我還得去探望飛行大隊的其他人。」他終於道歉說,「我還會來看你的,也許明天吧。」

「請一定來。」約塞連說。

「你真的想要我來,我就來,」牧師說着羞怯地低下了頭,「我發覺我讓好多人不自在了。」

約塞連熱情洋溢。「我真的想要你來,」他說,「你不會讓我不自在的。」

牧師感激地綻開笑容,隨即低頭窺視了一下一直握在手裡的紙條。他嘴唇輕動,依次暗暗數着病房裡的床位,而後猶疑不決地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鄧巴身上。

「請問,」他輕聲低語,「那位是不是鄧巴中尉?」

「是的,」約塞連高聲回答,「那位是鄧巴中尉。」

「謝謝你,」牧師低聲說,「非常感謝。我要跟他聊聊,我要跟飛行大隊所有的住院人員聊聊。」

「其他病房的也要聊?」約塞連問。

「其他病房的也要聊。」

「去其他病房可得小心,神父,」約塞連告誡道,「那是他們關精神病人的地方,裡面塞滿了瘋子。」

「不必叫我神父,」牧師解釋道,「我是再洗禮派教徒。」

「其他那些病房的事,我可絕對不開玩笑,」約塞連冷酷地繼續道,「憲兵不會保護你,因為他們是瘋子中的瘋子。我本來想陪你一起去的,可我害怕死了。精神錯亂是傳染的。這是整所醫院唯一精神健全的病房。人人都是瘋子,除了我們。說起來,這也許是整個世界唯一精神健全的病房了。」

牧師敏捷地站起來,側着身子離開約塞連的病床,隨後撫慰地微笑着點點頭,答應將以適當的謹慎行事。「現在我得去跟鄧巴中尉聊聊了。」他說。他還在猶豫着,挺懊悔的樣子。「鄧巴中尉還好吧?」終於,他問道。

「好得不得了,」約塞連向他保證,「真正的貴族。全天下最優雅、最缺少獻身精神的人之一。」

「我不是這個意思,」牧師又低聲細語地回答道,「他病得厲害嗎?」

「不,他病得不厲害。其實他根本沒什麼病。」

「那就好。」牧師嘆道。他鬆了口氣。

「是的,」約塞連說,「是的,那就好。」

「隨軍牧師,」牧師見過他並離開之後,鄧巴說,「你看見了沒有?隨軍牧師。」

「瞧他多和藹,」約塞連說,「也許他們應該給他三張選票。」

「他們是誰?」鄧巴疑惑地問道。

病房盡頭一小塊隱蔽空間裡的病床上,是一位嚴肅的中年上校,綠色三合隔板後面,他總是在忙個不停。一個性格溫柔、長相甜美、有一頭金灰色鬈髮的女人每天都來探望他,她不是護士,不是陸軍婦女隊成員,也不是紅十字會姑娘,但是每天下午必定出現在皮亞諾薩島上的這所醫院。她穿一身色彩淺淡柔和而又非常時髦雅致的夏裝,腿上總是接縫筆直的尼龍長襪,外穿一雙半高跟白色皮鞋。上校隸屬通訊部門,晝夜忙碌地把內部傳來的一大堆信息記錄到用方形紗布做封面的記錄簿上,然後非常細緻地封好,再放到床頭柜上一隻白色的有蓋提桶內。上校面相頗有丘壑:他有着洞穴般幽暗的嘴,洞穴般凹陷的臉頰,洞穴般深邃、暗淡、發霉的眼睛。他的臉色呈灰白色。他咳嗽起來總是小心翼翼的,之後用紗布墊慢慢輕拍嘴唇,帶着一種無意識的厭惡神情。

上校被一群專家圍繞着,他們仍在進行專門研究,以確定他到底所患何症。他們以強光照射他的眼睛,看他能否看見,用鋼針扎進他的神經,聽他有無感覺。有泌尿學家研究他的尿,淋巴學家研究他的淋巴,內分泌學家研究他的內分泌,心理學家研究他的心理,皮膚病學家研究他的皮膚,又有病理學家研究他的病理,囊腫病學家研究他的囊腫,還有一位哈佛大學動物系的禿頂而學究氣的鯨類學家,因為一台IBM機器的電極故障,他被無情地擄掠進了部隊醫院,他一次次陪伴這位垂死的上校,試圖跟他討論小說《白鯨》。

上校真的是被研究了個遍。他身上沒有哪個器官沒有上過麻藥動過刀,撒過藥粉清過污,被手摸又被拍照,被挪移、被劫掠又被裝回原處。那個女人整潔、修長而秀挺,坐在床邊的時候常常撫摸他,她每次微笑都體現着一種莊嚴的憂傷。上校高瘦而有些駝背,他起身行走時,向前彎曲得更厲害,身體拱成一個深深的空洞,而他挪步時異常小心,只用小腿一點點地向前移。他的眼睛周圍還有黑眼圈。女人說話十分輕柔,比上校的咳嗽還輕,病房裡誰也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

不出十天,得克薩斯人便把病房清理一空。炮兵上尉最先脫逃,隨後,大逃難便開始了。鄧巴、約塞連和戰鬥機上尉飛行員都是同一天上午逃掉的。鄧巴不再暈眩,上尉飛行員擤通了鼻子。約塞連告訴醫生,他的肝痛已經消失。就這麼容易。連那位二級准尉也逃之夭夭了。不到十天,得克薩斯人就把每個人從病房趕回了崗位——除了那個刑事調查部的密探,他從上尉飛行員那兒染上了感冒,隨後轉成了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