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序言 線上閱讀

1961年,《紐約時報》的版面有八個縱欄。那年11月11日,即《第二十二條軍規》正式出版後的第二天,書評版登出了一份不同尋常的廣告,上下貫通整版,且占據五個縱欄的寬度,視覺效果十分驚人。那天的書評評介的是另一位作者的作品,跟縱橫字謎和所有別的內容一起,都被排擠到報紙的邊上了。廣告標題是這樣的:什麼是圈套?頂部展示了一幅剪影式的漫畫,一個穿軍裝的人在飛行中,表情驚恐,眼睛瞥向側邊某種沒有指明的危險。

這是《第二十二條軍規》的出版通告。交織在文字中,通告提及了二十一個具有一定公共聲望的個人和團體的讚譽之詞。他們大多與文學和出版界有關聯,在出版前都收到了小說,並且已經作了書評或給予了讚賞性的評論。

出版後數日之內,《國家》雜誌發表了納爾遜·阿爾格倫的書評(他也是我的著作代理人的客戶,我的代理人力勸他閱讀這本小說),評論《第二十二條軍規》,說它「是多年來出自任何題材的最佳小說」。芝加哥一份日報發表了斯特茲·特克爾的書評,差不多同樣高度讚賞它。

這部作品出版時就獲得如此關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我的著作代理人坎迪德·多納迪奧和編輯羅伯特·戈特利布的勤勉、熱忱和欣賞,現在我願藉此機會把這個新版本題獻給兩位,他們是我的同仁和夥伴,他們的才能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那天的《紐約時報》沒有評介這部作品,不過《先驅論壇報》上發表了莫里斯·多比爾的書評,多比爾先生是這樣說的:「一本書,一輛野蠻、感人、驚心、歡鬧、狂暴、令人快活的巨型過山車。」

《先驅論壇報》的評論者來評介這部出自無名作者的戰爭小說,幾乎完全緣於巧合。佩雷爾曼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出版了他自己的作品,他比我有名得多,又是多比爾先生一次訪談的對象。他的出版社是西蒙與舒斯特,我的也是,而且作品的責任編輯也是同一人——鮑勃[1]·戈特利布。當多比爾問及他本人的閱讀時,佩雷爾曼先生回答說,他正在非常專心地讀一本小說,是他的編輯催促他讀的,叫作《第二十二條軍規》。多比爾先生後來對我坦陳,他一回到辦公室就發現該書已經跟別的書堆在一起了,這些書他自認沒有時間為了撰寫書評而仔細研讀。若非戈特利布催促,佩雷爾曼是不會讀這本書的;佩雷爾曼沒有讀這本書,就沒有多比爾的評介。

[1]鮑勃是羅伯特的暱稱。

而若非多比爾,也許就沒有《紐約時報》上的廣告了。兩周之後,可能僅僅因為多比爾先生,書評人奧維爾·普雷斯科特在《紐約時報》每日版以嘉許的口吻描述這本書,預言它將不會被能夠接受它的人忘記,並稱它是「一場眼花繚亂的表演,給多少讀者帶來樂趣,就會激起幾乎同樣多的人的憤怒」。

其餘的,你可以說是歷史,但那是一段容易被曲解的歷史。

那時,這本小說沒有得過任何文學獎,也沒登過任何暢銷書榜。

而且,正如普雷斯科特先生所預見的,只要有一次讚賞的報道,幾乎都會出現一次負面的評論。二十五年以後回頭來看這本小說,約翰·奧爾德里奇——我心目中幾十年來最有見地、最執着的美國文學評論家——稱讚了羅伯特·布魯斯汀在《新共和》雜誌上發表的極富知性的評論,說它包含了「一些實質性論點,是許多後來的批評都沒能進一步深化的」,而且奧爾德里奇先生認識到,《第二十二條軍規》的許多早期讀者「喜歡這部書的原因,恰恰導致了別的人憎恨它」。

貶低常常是惡意的。《紐約時報》星期日版後面有一條小小的公告,小得只有那些等候它的人才看得見,其中評論者(一位小說家,碰巧也是我本人的著作代理人坎迪德的客戶)認定這部「小說亟須技巧與感性」,「重複而且單調」,「欠佳」,「是一堆情緒的大雜燴」,因而算不得小說;而在尊敬的《紐約客》雜誌上,評論者——一位通常撰寫爵士樂評的特約撰稿人——把這本書與米切爾·古德曼一本背景相似的小說做了不利的比較,然後判定《第二十二條軍規》「甚至不像是寫出來的;相反,它給人的印象是被呼喊到紙上去的」,「剩下的只是一些冷笑話的殘骸」,到頭來海勒「沉迷於他自己的笑聲里,終於淹沒其中」。(我寫下這些,現在就想淹沒在笑聲里了。)

我不記得這部小說被收入那年《紐約時報》推薦的閱讀書目聖誕節綜述中的幾百本書里,還是次年春天挑選出的另外幾百本夏季閱讀書目里。

但是1962年的晚夏,雷蒙德·沃特斯在《紐約時報》星期日版的暢銷書版——當時已定期刊載專欄《書里書外》——報道說,紐約人似乎談論最多的地下書籍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那年這部小說的宣傳力度也許高於任何別的書,但它仍然是地下的。)過後不久,《新聞周刊》用數頁的篇幅登載了一篇大意相同的報道。同年夏末,我受邀做第一次電視訪談。節目叫作「今日」,當時也就是一些雜耍表演,沒什麼別的。臨時主持人是約翰·錢瑟勒。錢瑟勒先生先前是克里姆林宮的新聞記者,他同意接受這份工作,條件是訪談對象只能由他本人來選擇。

節目之後,在演播室附近一家酒吧里,我一杯杯喝着馬提尼——一向從沒這麼早過;他遞給我一捆私下印製的貼紙,上面寫着:約塞連活着。他向我透露說,他一直把這些貼紙偷偷裱糊在NBC大樓的走廊牆壁上和行政休息室里。

然後就到了9月份,平裝本也出了,隨之終於看到了這本書開始流行,而這似乎令出版商戴爾吃了一驚,儘管他們精心設計了宣傳和發行策略。好像一度出版社的人也無法讓自己完全相信這些銷售數字了,而且他們總跟不上數字的增長。

平裝本出版社幾十萬幾十萬地印。具體講,最初發行三十萬本之後,他們又回頭在9月和年底之間重印了五次,其中10月和12月各重印兩次。到1963年底,本書已經印刷了十一次。在英國,由於富有進取心的年輕編輯湯姆·馬希勒的大力協助,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情況。當時那裡暢銷書排行榜還很新,很不成熟,但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很快就衝到這些排行榜的頂頭。

就我而言,《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歷史始於1953年,那年我着手寫作本書。1953年,我在當時還是學院的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教了兩年英語寫作之後,受僱於紐約一家小廣告公司,做廣告文字撰寫人。最初,我急切地想得到讚許意見,把開篇第一章寄給了幾位著作代理人,他們是我在《時尚先生》和《大西洋月刊》上發表幾篇短篇小說後聯繫上的。這幾位代理人沒覺得怎樣,但是那兒的一位年輕助理坎迪德·多納迪奧卻很欣賞,於是她徵得許可,把那一章送交幾份定期發表「創作中小說」片段的出版物。

1955年,那一章刊登在平裝版季刊《新世界寫作》第七期(這本刊物還收了以筆名發表的另一部創作中小說的摘錄——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幾位知名出版社的編輯來信表示讚賞和有興趣,於是我受到了鼓勵,繼續這件工作,為此耗費的時間,現在回過頭來看,要比當初預想的長上很多年。

1957年,完成大約兩百七十頁打字稿的時候,我受僱於《時代》雜誌,白天撰寫廣告銷售介紹,暗中則把一些想法偷偷記在紙上,供晚上回家寫小說時用。而坎迪德·多納迪奧正憑藉自己的努力逐漸成為一位傑出的代理人,

她手上的那份美國作家委託人名單特別搶眼。我們商定,不妨把這份不完整的手稿遞交給若干出版社,主要是就這本我們都如此關心的小說的出版潛力徵得一點實際的看法。西蒙與舒斯特出版社一位她認識的年輕新編輯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認為這位編輯會比大多數人更願意接受創新,他的名字是羅伯特·戈特利布。她是對的。

戈特利布忙着閱讀那些打字稿的時候,我便利用慷慨的《時代》雜誌給的四個星期夏日休假,開始重寫。戈特利布和我見面共進午餐,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我的性情,好弄清楚我作為作者,合作中有多通情達理。聽他婉轉地提到某些總體建議(這些建議他認為終究還是必須提出來),我隨即遞給他新寫的文稿,並自負地回答說,這些問題我相信差不多都已經考慮到了。

他的顧慮讓我感到意外。我也許會反感跟這麼年輕的人合作——我想他當時二十六歲,而我三十四歲。更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後來聽他說起,他和他在西蒙與舒斯特出版社最親密的同事尼娜·伯恩最初都被我表現出的一種懷疑態度嚇住了,而我並不知道自己居然會有這種態度。從那以後我就沒有懷疑過他,而且我特別不相信,戈特利布——他接着將擔任諾普夫出版社的總編,然後是《紐約客》雜誌的編輯——究竟還會害怕誰。

我至今仍極為愉快地記得,他並不找我要小說梗概,甚至從不探求他已經看到三分之一的小說將向哪裡發展。我收到的合同要求,出版社支付一千五百美元預付稿酬,合同簽訂時支付一半——其實我並不需要這筆錢,餘下部分在作品完成並交付出版時支付。

也許我是他的第一位小說作者,但不是他的第一位出版作品的作者;我還需要三年時間完成作品,其間還有別的作者帶着已完成的手稿來找他。也許我還是坎迪德最早的委託人。他們都像我一樣為《第二十二條軍規》最終的成功歡欣鼓舞,這以後我們三人只要回憶起這段經歷,一直都非常陶醉。

1962年2月28日,記者理查德·斯塔恩斯在他的報紙《紐約世界電訊報》上發表專欄文章,給予高度讚揚。文章開頭是這樣說的:

「我認為,約塞連將活得非常長久。」

他的頌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因為斯塔恩斯先生是那種風格強硬的新聞記者,他慣常的活動領域在於本地政治,而大家普遍認為《紐約世界電訊報》總體上是保守的。

至今我都對斯塔恩斯先生自發且毫不保留的讚許心存感激,為他準確的預言而感謝他。約塞連的確活了很久了。《紐約世界電訊報》早已停刊,最初那份廣告裡提到的人很多已經謝世,其餘的大多數也存日無多了。

但是小說結束時約塞連是活着的。因為電影的緣故,即使是這部小說的核心讀者都會有一種最終的、持久的想象:他在海上,坐在一隻黃色充氣救生筏里,奮力劃向自由。小說中他沒有走到那一步,但是他沒有被抓住,也沒有死。我剛剛完成續篇《終了時刻》(那個逃跑的卡通造型又出現在封套上,不過他戴着商人的帽子,拿着一根手杖),在小說結尾,他再一次仍然活着,雖然老了四十多歲,但絕對還在那裡。「每個人都得死,」小說中他的醫生朋友以強調的語氣提醒他,「每個人!」但假如我再寫一部續集,到結尾他仍然會活着。

有朝一日,我必須承認,現在已七十歲的約塞連也不得不死去,但那不會發生在我的手裡。

約瑟夫·海勒,1994

於紐約東漢普頓


獻給著作代理人坎迪德·多納迪奧

與編輯羅伯特·戈特利布

我的同仁


世上只有一個圈套……

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

皮亞諾薩島在地中海,位於厄爾巴島以南八英里。它非常小,顯然無法展現書中描述的所有情節。如同這本小說的背景,書中人物也都是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