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快與慢:第36章 人生如戲 線上閱讀

在我研究的早期,我看了威爾第的歌劇《茶花女》(La Traviata)。這部歌劇以華麗的音樂著稱,講述了一位年輕貴族與出身風塵的薇奧莉塔之間動人的愛情故事。這個年輕人的父親因為想要保護家族聲譽,不希望薇奧莉塔的出身妨礙到自己女兒的婚姻,便找到薇奧莉塔並勸她離開自己的兒子。於是,薇奧莉塔假裝不愛自己的心上人了,拒絕了他。後來,她的肺結核開始復發。在最後一幕中,薇奧莉塔即將死去,她躺在床上,周圍有幾個朋友。薇奧莉塔的愛人知道了她病危的消息,匆匆趕往巴黎。而她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也仿佛看到了希望,感受到了喜悅,儘管她的病情還是在快速惡化。

無論你看了多少次這部歌劇,還是會為這個緊張而危險的時刻揪心:這位年輕的愛人會及時趕到嗎?對他來說,在薇奧莉塔死之前與她團聚有着重要的意義。當然,他做到了,美妙的愛情二重唱響起,但薇奧莉塔也在這10分鐘美妙的音樂過後死去。

 

比起整個人生,我們更在意人生的結局

看完歌劇後,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們為什麼會那麼在意最後的10分鐘呢?我很快意識到我忽然感到自己完全沒有注意薇奧莉塔活了多長時間。如果我知道她是27歲死去的,而不是我認為的28歲,就算她錯過了一年的快樂生活也絲毫不會令我動容,但是,錯過了這最後的10分鐘卻關係重大。另外,就算我知道他們重聚後在一起的時間是一周而不是10分鐘,我的情緒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然而,如果她的愛人來得太遲,《茶花女》就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了。故事所關注的應該是其中有意義的事件和值得珍藏的時刻,而不是時間的流逝。過程忽視常出現在故事中,故事的結局也總能將故事的角色定型。我們在敘述的規則以及對結腸鏡檢查、假期、電影的回憶中都能找到與這則故事相同的主要特徵。這也是記憶自我的工作機制:編故事,並將其作為將來的參考保存在記憶中。

我們並非只在歌劇院才會感受到人生如同故事,並希望它會有個好結局。當我們聽說一位和女兒疏遠多年的婦人逝世時,也想知道她在死前是否已經與女兒冰釋前嫌。我們所關心的不只是女兒的心情,而是希望這位母親的故事更為圓滿。關懷某個人通常體現在關心這個人故事的完整性,而不是他的感覺。一些事情還會改變已經去世的人的故事,這些事情也可能使我們深深動容。例如:一個男人到死都深信自己的妻子很愛他。所以,當我們聽說他的妻子多年前就有了情夫,與這個男人在一起只是為了他的錢時,就會為這個男人感到悲哀。儘管,這個丈夫一生都很快樂,我們還是會同情他。若某位科學家的某項重要發現在她死後被證實是錯誤的,我們也會為她感到恥辱,儘管她自己並沒有體驗過這種恥辱。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極度關注自己的人生故事,並希望故事的主角正派,結局完美。

心理學家埃德·迪耶內(Ed Diener)及他的學生們對過程忽視和峰終定律是否會主宰我們對整個人生中所作的評估感到好奇。迪耶內簡要地描述了簡的一生(簡是虛構出來的人物):簡從未結婚生子,一場車禍讓她喪命,但死的時候並不痛苦。對於簡的故事有這麼一個版本:她一生都非常幸福(這種幸福可能持續了30年或60年),她將工作視為享受,喜愛度假,花了很多時間與朋友聚會,培養自己的愛好。在故事的第二個版本中,簡的壽命被延長了5年,她於35歲或65歲逝世。迪耶內描述說簡生命的最後5年很快樂,但不及從前那樣快樂。每位受試者在讀過其中一份為簡設計好的「傳記」以後,都需要回答兩個問題,「縱觀簡的一生,你認為她的人生有多圓滿」以及「你認為簡的一生經歷了多大的幸福或不幸」。

研究的結果進一步證實了過程忽視和峰終定律。在組間實驗中(不同受試者看到的實驗情景不同),將簡的壽命延長一倍不會使受試者對她人生的圓滿度或是整體的幸福度改變觀點。顯然,她的一生是由一個典型的時間段代表,與總體的時間無關。因此,她的「總體幸福」是生命中一段典型時期體驗到的幸福,而不是整個生命過程中體驗到的幸福。

由這個觀點可以得知,迪耶內和他的學生們也發現了「少即是多」的效應。這個效應清楚地表明,平均(典型)可替代總體。若給原本一直都非常幸福的生命增加5年「還算幸福」的日子,會導致人們對這個生命總體幸福度的評估大幅降低。

在我的鼓勵下,他們還收集了一些組間實驗數據,數據是關於增加5年壽命的影響;每一名受試者都必須在實驗過後迅速作出判斷。儘管我長期研究判斷錯誤,我也不相信理性的人會作出增加5年還算幸福的日子會使生命更加糟糕的判斷,然而我錯了,增加那令人失望的5年會使整個生命都顯得很糟糕。

這種判斷模式似乎極為荒謬,所以一開始,迪耶內和他的學生們還認為是這些年輕受試者的問題。然而當這些受試者的父母和較為年長的朋友回答相同的問題時,他們的判斷模式也沒有發生改變。在評估整個生命以及一些有趣的事時,高潮與結尾很重要,過程通常會被忽略。

人們經常會用工作的勞累和假期的舒適來反駁過程忽視的觀點:我們都有直覺,工作24小時肯定會比工作6小時累,工作6小時比工作3小時更累。過程在這些情況中似乎很重要,但實際上是故事的結尾讓整個事件過程的長度發生了改變。對於前面提到的那位母親,等24小時會比等待6小時更為痛苦和絕望;旅遊者休息6小時也會比休息4小時感到更為放鬆。當我們用直覺來評估這些事件時,真正起作用的是現有體驗的不斷惡化或改善,以及這個人的最終感受。

 

關於上一次旅行,你還能記起多少?

請思考度假時的選擇。你是希望在去年去過且很熟悉的海灘度過愉快的周末,還是想充實新的記憶?為了滿足這些不同的選擇,兩種截然不同的行業隨之出現:度假村提供了恢復元氣的休閒方式;旅遊業則幫助人們構建故事、收集記憶。許多旅行者會近乎瘋狂地拍照,這說明儲存記憶是人們旅遊的重要目的,這個目的會影響我們旅遊的計劃和體驗。照相的人並不認為當時的景色只能供自己欣賞片刻,他們將景色當做未來的記憶來收藏。照片對於記憶自我來說很有用,儘管我們很少會長時間或多次觀看這些照片,有的照片我們甚至沒再看過,但是拍照並不一定就是旅行者的經驗自我欣賞風景的最佳方式。

很多時候我們都通過自己想要儲存的故事或記憶來評估旅行。「難忘」這個詞常都用來描述旅行中的亮點,明確地闡述旅行的目的。在其他情況下,我們會想到「喜愛」這個詞,這是對此刻永生難忘的宣言,儘管這並不總是準確,會隨着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有自我意識的記憶體驗會得到重視、被賦予意義,這是其他體驗無法實現的。

埃德·迪耶內及他的團隊提供的證據表明,是記憶自我選擇了旅行方式。他們要求一些學生記日記,記錄下春假期間他們對自己經歷的評估。學生在假期結束之時,還需提供自己對整個假期的整體評估。最後,他們還需說明自己是否願意再次這樣度假。統計分析說明,他們是否想要重複假期的意願完全取決於最後的評估,即使是最後的評分也不能代表他們在日記中描述的經歷,他們依然會這樣選擇。就像冰手實驗一樣,無論對錯,當人們在作是否重複某個經歷的決定時,他們都會由記憶作出選擇。

有關你下次旅行的思考性實驗能使你察覺到你對自己的經驗自我的態度。

在假期結束之時,你拍的照片和錄像將被全部銷毀。

另外,你會服下一劑藥,這劑藥會消除你關於這次旅行的所有記憶。

以上情況對你的假期計劃有多大影響?與普通的旅行相比,你會花多少錢在這次旅行上?

在我還沒有正式研究人們對這種情境的反應之前,我曾與他人討論過,得出的結論是,記憶的消除會大大降低這次體驗的價值。有時候,人們對待自己就如對待其他失憶的人一樣,他們通過回到曾令自己愉快的地方以增強自己的愉悅感。然而,許多人說他們完全不想去那些地方,這表明他們只關注自己的記憶自我,而且相對於失去記憶的陌生人來說,他們更少關註失去記憶的經驗自我。許多人指出他們不會讓自己或是失憶的人去爬山或是穿越叢林,因為這些體驗在當時大都是痛苦的,只能靠提醒自己達成目標的痛苦與快樂都是值得的才能堅持下去。

另一個思考性實驗需要你想象自己正面臨一場痛苦的手術,整個手術過程你都是清醒的,別人告訴你你會痛苦地叫出來,還會請求醫生停止手術。然而,你事後肯定能得到一顆「忘憂草」,徹底忘掉這件事。你對此有何看法?我無心的觀察再次得出這樣的結論:大多數人對於他們經驗自我遭受的痛苦都是漠然的。許多人說他們毫不在乎。另一些人和我有一樣的看法,我為我的經驗自我感到遺憾,但遺憾的程度不會比我對痛苦的陌生人的遺憾感受強。我就是自己的記憶自我,也是自己的經驗自我,兩者主宰我的生活,但它們對我來說就像是個陌生人,這感覺很奇怪。

示例—談到人生如戲
「他一生正直磊落,但生命的最後一段卻不得人心,為此,他要竭力維護自己的一生。」
「為了能有一晚的相處時間,等多久都願意的現象就是過程忽視的例子。」
「你似乎將整個假期都用在了構建記憶上。也許你應該放下相機,享受這一刻,即使這一刻並不令你感到難忘。」
「她是老年痴呆症患者。沒有了人生故事,但是她的經驗自我對於美與高貴依然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