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快與慢:第20章 未來是不可預測的 · 3 線上閱讀

主觀自信與專業文化為認知錯覺提供了生存的土壤

認知錯覺比視覺錯覺更頑固。繆勒–萊耶錯覺雖然告訴你線段長度是相同的,但這沒有改變你看線段的方式,卻改變了你的行為。現在你知道不能相信自己對末端有箭頭的線段長度的印象,而且你還知道在一般的繆勒–萊耶錯覺中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有人問起線段的長度,你會說出別人告訴你的長度,而不是你將看到的錯誤長度。與此相反,當我和同事們在以色列軍隊中得知領導能力評估實驗的有效性很低時,我們很理智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但這並未影響我們的感覺及此後的行動。我們在金融公司得到的反應結果更是極端。我現在相信泰勒和我傳達給那些主管與投資經理的信息立即就被放到記憶中的黑暗角落裡去了,因為放到那裡就不會對自己產生什麼危害了。

不管是業餘投資者還是專業投資者,都會固執地認為他們能比市場做得更好,與自己曾經接受的經濟理論背道而馳,與自己從他人對自身經歷公正客觀的評價中學到的東西背道而馳,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金融界中的技能錯覺可以長盛不衰?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們需要提及此前幾章中的很多主題。

產生錯覺最有說服力的心理學原因當然是玩股票的人擁有的都是高水平的技能。他們要查詢經濟數據和各種預測,查看損益表和資產負債表,評估高層管理的質量,還要對競爭對手進行估量。所有這些都是嚴肅的工作,需要經過大量訓練。當然,從事這項工作的人也有直接(且正當)的機會來運用這些技能。不幸的是,光有評估公司商業前景的技能還不足以確保在股票交易中取得成功,因為股票交易中的關鍵問題是關於該公司的這些信息是否已經包含在股價里了。交易者顯然缺少回答這一關鍵問題的能力,但他們貌似又對自己的無知一無所知。通過在障礙訓練場上觀察新兵,我發現交易者的主觀自信是一種感覺,不是一種判斷。我們對認知放鬆和聯想一致性的理解將這種主觀自信深深地植入了系統1。

最後,有效性錯覺和技能錯覺是由一種強大的專業文化來支撐的。我們知道,在任何情況下,當身邊的人都跟自己持同樣的想法時,不論這種想法有多麼荒唐,人們都能保持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念。如果處於金融領域中的專業文化之中,那麼該領域中很大一部分人就會相信自己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極少數人之一。這種想法不足為奇。

 

專家預測的準確度比不上扔飛鏢的猴子

人們想當然地從對過去的解讀中預測未來,總是忽視「未來是不可預知的」這一觀點。正如納西姆·塔勒布在《黑天鵝》一書中指出的那樣,我們更願意構建和相信對過往的連貫敘述,這種敘述使我們很難接受自己的預測能力的限度。我們都知道後見之明這個道理,金融專家也是在仔細研讀每份晚報之後才對當天的大事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的。今天的後見之明中有價值的部分,其實昨天就可以預見到,我們不能抑制這種強烈的直覺。我們理解過去所產生的錯覺會使我們對自己預測未來的能力過於自信。

人們常用的「歷史的征程」這一意象暗含秩序和方向之意。征程與漫步或者走路不同,不是隨意的。我們認為自己應該能通過關注聲勢浩大的社會運動、文化科技發展,或者幾位偉人的意向及能力來解釋過去。重大歷史事件是由運氣決定的,儘管這一說法顯然是正確的,卻依舊令人震驚。提到20世紀的歷史—包括其中的重大社會運動—就很難不提到希特勒、斯大林。在孕育希特勒這個生命的卵子受精後,這個受精卵將來發育為女性的概率為50%。將兩件「大事」綜合來看,20世紀就有1/8的可能性不會出現這兩位掌權人,而一旦缺少了這兩個人物,整個歷史幾乎就會被改寫。這兩個卵子的受精過程有着重大意義,也是對「長期發展是可以預測的」這一觀點的巨大諷刺。

然而有效預測的錯覺仍然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做預測生意的人充分利用了這一事實,這裡所說的從事預測生意的人,不僅有金融專家,還有商界和政界的權威。電視台、電台和各家報紙都有自己的專家團,他們的工作就是對新近發生的事件進行評論,對未來進行預測,而觀者和讀者就會感覺自己在接受為自己量身定做的或者至少是極有見地的信息。當然,諸位專家和助推者也發自內心地認為他們提供的就是這樣的信息。賓夕法尼亞大學心理學家菲利普·泰特羅克(Philip Tetlock)在一項長達20年的里程碑式的研究中解釋了所謂的專家預測現象,這項研究發表在他2005年出版的《專家的政治判斷:有多好?我們如何得知?》(Expert Political Judgment:How Good Is It? How Can We Know?)一書中。泰特羅克為此話題的進一步討論設定了一些術語。

泰特羅克採訪了284位以「評論政治和經濟走向或提出建議」為職業的人。他讓這些人對某些大事在不久的將來的發生概率進行評估,這些事件既涉及他們的專業領域,也涉及他們所知甚少的領域。戈爾巴喬夫在政變中會遭到驅逐嗎?美國會參加波斯灣戰爭嗎?哪個國家會成為下一個大型新興市場?泰特羅克一共搜集了8萬份預測。他還問過這些專家是如何得出結論的,若結論是錯的,他們會有何種反應,以及他們對不能支持自己立場的論據要如何評估等問題。受試者需要對每件事的3種可能結論的出現概率作出評估:例如在政治自由或經濟發展方面,是會維持現狀、有所增長還是有所下降。

結果令人震驚。這些專家表現得很糟糕,如果他們簡單地將這3種潛在結果出現的概率平均一下的話,可能會做得更好。換句話說,那些花時間以研究某一特別課題為生的人作出的預測還不如扔飛盤的猴子預測得準確,因為猴子能平均對待每種可能。即使在自己最了解的領域中,專家的預測也比非專業人士好不到哪兒去。

那些了解更多的人比了解少的人作出的預測強不了多少。知識最豐富的人反而常常不大可靠,原因是學到更多知識的人對自己的技能產生了一種無限放大的錯覺,進而變得不切實際、過於自信。泰特羅克寫道:「為了獲取知識,我們匆忙而草率地預測出利潤回饋縮減的臨界點。在這個理論高度專門化的時代,沒有理由假設頂級期刊的投稿人—著名的政治科學家、各領域研究專家以及經濟學家—比記者或《紐約時報》的細心讀者強多少。」泰特羅克發現預言者名氣越大,他們的預言就越誇張,他寫道「那些受歡迎的專家比他們那些遠離聚光燈大肆評論的同事更自信」。

泰特羅克還發現,這些專家不願承認自己過去錯了,非要他們承認錯誤時,他們就會有一大堆藉口,比如我的失誤在於時機不好,突發意外之事,或者就說「我錯了,但我有正當理由」。專家畢竟也是人,他們被自己的榮耀蒙蔽了,而且還痛恨錯誤。泰特羅克說,專家犯錯誤不是因為他們的思考內容,而是因為他們的思考方式。

他引用了賽亞·柏林所寫的關於托爾斯泰的文章中的術語,「刺蝟與狐狸」。刺蝟「知道一件大事」,對這個世界有它們自己的一套理論,它們在一個清晰的框架下說明某些特殊事件,對不按自己的方式看待事情的人往往沒有耐心,而且對自己的預測很有信心,它們尤其不願承認錯誤。對於刺蝟來說,錯誤的預測常是由於「時機不佳」或「就差一點兒」。它們固執己見,沒有罪過,而這一點正是電視製片人喜歡在節目中看到的。兩隻刺蝟對一個問題各執己見,每隻都想攻擊對方的愚蠢觀點,這真是一場好戲。

而狐狸卻相反,它們是更複雜的思想者。它們不相信僅憑一件大事就可以推動歷史的進程(例如,他們不可能接受羅納德。里根與蘇聯強硬對抗,僅憑個人力量結束冷戰的觀點)。相反,這些狐狸認識到,很多不同因素和作用力的相互作用導致了這一結果,這些因素中也包括純運氣因素,而這一結果往往會導致更大、更不可預知的結果。儘管狐狸的表現仍舊很差勁,但在泰特羅克的研究中,它們的得分卻最高。談及請誰參加電視辯論,可能刺蝟被選中的概率會大些。

本章的主要觀點並不是說那些企圖預測未來的人會犯很多錯誤,即使不說也是如此。我們應該了解的第一點是,預測錯誤不可避免,因為這個世界就是不可預知的;我們應該了解的第二點是,我們不應該相信高度主觀的自信就是準確性的指示器(低度自信可能更有益處)。

短期內的走向是可以預測的,且人們的行為和成就能從以往的行為和成就中得到較為準確的預測。不過,我們不應該根據士兵在障礙訓練場上的行為來推測他們在軍官訓練和戰場上的行為,測試和現實世界中的行為是由特定情況下的很多因素共同決定的。從有8個新兵的小組中調走一個堅定且自信的,其他人的個性特徵也會改變。狙擊手的子彈會偏移幾厘米,軍官的行為也會有所改變。我不否認這些測試的正確性,如果一項測試對重要結果的預測的正確性達到0.20或0.30,這項實驗就應該得到推廣應用。不過,你不應再有更多奢望了。你應該降低對華爾街炒股人的期望,或者乾脆就不相信他們,這些玩股票的人就是些希望自己比市場預測未來股價更準確的人。你也不應該對專家們作出的長期預測抱有很高期望,儘管他們關於不遠的將來可能會有有價值的見解。目前,還沒有劃定分開可預測的未來和不可預測的長遠未來的界限。

示例—有效性錯覺與技能錯覺
「他知道這份記錄表明這種疾病的變化幾乎是不可預知的,他怎麼會對這個病例表現得這麼自信?聽起來像是有效性錯覺。」
「她能通過一個富有邏輯連貫性的情景來解釋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這種連貫性讓她感覺很好。」
「是什麼讓他覺得自己比市場更聰明呢?是技能錯覺嗎?」
「她就像只刺蝟,有一個可以解釋所有事情的理論,這讓她產生一種錯覺,那就是她了解這個世界。」
「問題不在於這些專家是否訓練有素,而在於他們的世界是否是可預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