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快與慢:第19章 「知道」的錯覺 · 1 線上閱讀

 

納西姆·塔勒布身兼商人、哲學家、統計學家等多種角色,還被視為心理學家。他在自己的著作《黑天鵝》中,引入了「敘事謬誤」的概念,用來描述存有缺憾的往事是如何影響我們的世界觀和我們對未來的預期的。我們不斷試圖去了解這個世界,在這個過程中難免就會產生「敘事謬誤」。能夠吸引人們眼球的那些說法往往很通俗易懂,那些說法具體而不抽象,它們認為天資、愚蠢和意圖的作用都要超過運氣的作用,它們關注的是少數幾件已經發生的重大事件,而不是無數件並沒有發生的事。任何新近發生的有影響的事都可能成為一個存在因果關係的故事的核心情節。塔勒布指出,我們人類常會為過去的憾事編造牽強的解釋,並信以為真,以此來蒙蔽自己。

好的故事為人們的行為和意圖提供了簡單且合乎邏輯的解釋。你總是喜歡將行為看成是一般習性和個性特徵的外在表現—你可以很輕鬆地找到這些結果的原因。此前討論的光環效應是思維連貫性形成的部分原因,因為這一效應使我們更有可能將自己對某人所有品質的看法和對其特別重要特質的判斷匹配起來。例如,如果覺得這位棒球投手又帥又強壯,那我們也很容易會認為他投球水平一定很高。光環效應也可能是負面的:如果覺得一位運動員很醜,我們就很可能會低估他的競技能力。光環效應通過誇大評估的一致性來保持簡單和連貫的特點:好人只做好事,壞人全都很壞。「希特勒喜歡狗和小雞」這種說法,不論你聽過多少次,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因為根據光環效應,如此壞的人是不會有任何善意的,而這句話卻違背了這一點。一致性使我們的想法有些固執,感覺模糊不定。

引人入勝的故事會使人產生某種必然性錯覺。谷歌變身為科技產業巨人的故事就是一例。斯坦福大學計算機科學系有兩位極富創造力的研究生,他們想出了一個在互聯網上搜尋信息的好方法,於是便籌集資金創建了一家公司,此後又連續做出很多行之有效的決策。幾年後,他們創建的公司成為美國股票市場上最有價值的一家,這兩位研究生也躋身全球頂級富豪之列。不同尋常的機遇再加上好運氣使得這個故事引人入勝。谷歌上市一年後,他們就想以不到100萬美元的價格賣掉公司,但買方卻說太貴了。

雖然詳盡的歷史更能詳細說明谷歌創始人當時的決定,但我們前面的敘述已足以說明兩位創始人當時所作的每一個決定幾乎都為他們帶來了美好的結局。一個更完整的故事還可以描述谷歌打敗的那些公司所採取的行動,這些倒霉的競爭者似乎很盲目,它們行動遲緩,而且沒有足夠的能力來對抗谷歌的威脅。

儘管我在講述上述故事時刻意採用了平淡的口吻,但你仍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個故事非常棒。如果加上更多細節,這個故事就會讓你覺得自己明白谷歌成功的秘訣。它還會使你感覺自己學到了頗具價值的重要一課,了解了企業成功的秘訣。但不幸的是,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你對谷歌這個例子的理解和認識大都是錯覺。想知道一個解釋是否行得通,可以對它作一個最終測試,看它能否使這個事件事先就能被預測到。谷歌成功的故事就符合這樣的測試,因為這其中沒有哪一個故事會包含無數個可能會導致不同結果的事件。人類的大腦無法妥善處理沒有發生的事情。事實上,很多實實在在發生過的重要事件中包含着眾多抉擇,這些抉擇會誘導你誇大技能的作用並低估運氣對最終結局的影響。因為每一個重要決策都有好的結果,上述故事堪稱一個幾乎毫無瑕疵的預言—但壞運氣本來極有可能擾亂這些成功的步伐。光環效應還有最後一個階段,即給該故事的主角戴上不可戰勝的光環。

如同看着一位技能嫻熟的筏夫沿激流而下時巧妙地躲過一個又一個暗礁險灘一般,閱讀谷歌的故事之所以令人振奮也是因為故事中艱難風險接連不斷。然而,兩者間有着很大的不同。技能熟練的筏夫有過上百次順激流而下的經驗,他能通過觀察眼前的激流預測哪裡有障礙,他學過如何對姿勢進行微調來保持正確的方向。但對於年輕人來說,卻沒有多少機會去學習如何創建一家大型公司,更極少有機會學習如何避開潛在的風險—比如說他們的競爭公司推出了一款超級棒的新品。當然,谷歌公司的案例也包含了大量的技能,但運氣在公司的實際運作中發揮的作用遠遠超出了故事中所講述的那個水平。運氣的成分越多,從中能學到的就越少。

此處發生作用的就是強大的眼見即為事實原則。你會不由自主地去處理手頭有限的信息,好像這些信息就是全部事實了。根據這些可得信息,你構建出最可能的故事,如果這個故事還不錯,你就會相信它。然而自相矛盾的是,在自己所知甚少或是謎題的答案只是初露端倪時,我們卻更容易構建出一個連貫的故事。我們滿心相信這個世界是有意義的,這份信心建立在一個穩妥的基礎之上:我們最大限度地忽略自己的無知。

我曾聽說太多人「在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前就知道這場危機不可避免」。這個句子中含有一個極有可能引發異議的詞,在討論重大事件時,這個詞本不該出現在我們的詞彙當中。這個詞當然就是「知道」。有些人事前清楚地意識到可能會發生危機,但他們卻並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危機。而他們現在卻說他們當初就知道這場危機,那是因為危機確實發生了。這是對一個重要概念的誤用。在日常生活中,只有在所了解的事情屬實且其表現也真實的情況下,我們才會用「知道」這個詞。但是那些當初認為會有危機的人(當初本沒有那樣多的人這樣想,而如今卻有更多人聲稱記得自己當時就是這樣認為的)在當時並不能十分確定地指出危機是什麼。很多聰明且見多識廣的人對經濟前景懷有濃厚的興趣,並不相信災難已經迫近。我從這個事實推論:危機是不可知的。在這個情境中運用「知道」一詞很反常,並不是因為有些人因為這種預知能力獲得了本不應屬於他們的讚賞,而是這個詞給人一種暗示,使人覺得這個世界比事實上更可知。這個詞使得人們心中存有一種致命的錯覺。

這個錯覺的核心是我們認為自己了解過去,這也表明未來也應該是可知的,但事實上,我們對過去的了解比我們自認為能夠了解的要少。「知道」不是唯一一個會引起錯覺的詞。「直覺」和「預感」等詞一般也可用來形容過去的想法變成了現實。「我預感這段婚姻不會長久,但我錯了」這句話聽上去有些奇怪,而類似「一種直覺最終被證實是錯誤的「這樣的說法聽來也很奇怪。為了想清楚未來,我們需要清除自己過去曾經用來表明信念的語言。

 

後見之明的社會成本

將從前的事編成敘事故事的大腦區域是構建意義的器官。當一件不可預知的事情發生時,我們會立即調整自己的世界觀以適應這種意外。試想自己正在看一場足球賽,比賽雙方的輸贏記錄相同。現在比賽結束了,其中一方擊敗了另一方。在你修正過的世界觀里,贏得比賽的球隊比輸掉比賽的球隊更加強大,你對過去和將來的看法也已經被這種新感覺改變了。從各種意外事件中積累經驗的做法值得一試,但這樣做也可能會導致一些危險後果。

人類大腦的常規局限使它沒有足夠的能力重構過去的知識結構或信念。一旦接受了一種新的世界觀(或對世界某一方面的看法發生了變化),你就會立即喪失很大一部分回憶能力,無法回想起自己觀點改變之前的那些想法了。

很多心理學家曾經研究過人們觀念發生改變時究竟發生了什麼這一問題。實驗人員選了一個尚無定論的話題,比如說死刑,之後他們仔細測試了受試者的態度。接下來,受試者們會看見或聽見一則頗具說服力的信息,這則信息對所選話題持或贊同或否定的態度。然後實驗人員再次測試受試者的態度,受試者往往傾向於他們看到或聽到的那個觀點。最後,受試者要說出自己在實驗前的觀點。這項任務也許很難。受試者被問到之前的觀點時,說的往往就是現在的觀點,這便體現了替代理論,而且很多人都無法相信他們之前的觀點與現在的不同。

你無法重構過去的想法,這種情況會不可避免地導致你低估自己受往事影響的程度。巴魯克。費斯科霍夫率先揭示了「我早就知道」效應,或者說「後見之明」現象,當時他還在耶路撒冷讀書。在尼克松1972年訪問中國和蘇聯之前,費斯科霍夫和魯斯。貝斯(我們的另一名學生)作了一項調查。受試者需要對尼克松此次外交破冰之行中可能出現的15種結果的可能性作出評估。毛澤東會同意與尼克松會面嗎?美國會在外交上承認中國嗎?眈眈相向幾十年之後,美國還會和蘇聯就重大問題達成共識嗎?

尼克松訪問結束後,費斯科霍夫和貝斯讓這些人回想他們對15個可能出現的結果的預測。結果很明顯。如果一個事件果真發生了,人們就會誇大自己此前作出的預測的可能性;如果可能的事件並未發生,受試者就會錯誤地回憶說自己當初一直都認為此事發生的可能性不大。接下來的多次實驗表明,人們不僅會高估自己最初的預測,還會高估其他人作出的預測。引起公眾注意的其他事件中也出現了相似結果,例如辛普森謀殺案和比爾。克林頓總統的彈劾事件。根據發生過的事來改變個人的想法會產生深刻的認知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