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快與慢:第13章 焦慮情緒與風險政策的設計 · 1 線上閱讀

有風險意識的學生可以迅速發現可得性效應與自己的擔憂不無關聯。在我們的作品發表前,經濟學家霍華德·昆路德(Howard Kunreuther)就已經注意到,可得性效應能夠對買保險的行為模式和災後的保護性行為模式作出解釋。當時,昆路德對風險和保險的研究正處於起步階段。受害者和近似受害者在災後往往心存焦慮。

每次影響巨大的地震發生之後,加利福尼亞的居民都會去買保險,採取充分的自我保護和減少損失的措施。他們固定好暖壺以防止其在地震中破碎,將地下室的門封死以抵抗洪水,還要確保緊急備用電源能正常工作。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對災難的記憶就會變得模糊,擔憂和防備的努力程度也會減弱。記憶的動態變化為災難、擔憂和越來越鬆懈的心理這一循環作出了解釋。昆路德還觀察到,不論是個人的還是政府的保護性行為,都能應對最糟糕的災難。早在法老時代的埃及,人們就為周期泛濫的河水的最高水位作出標記,找出相應的治水對策,當時的人們顯然認為河水不會比標記的最高水位更高,因此他們很難想到還會有更大的洪災。

 

被閃電擊中與食物中毒,哪種意外致死率更高?

對可得性偏見最具影響力的幾項研究,是由我們那些身在尤金的朋友完成的,保羅·斯洛維克和他的長期合作者薩拉·利希滕斯坦(Sarah Lichtenstein)以及我們以前的學生巴魯克·費斯科霍夫(Baruch Fischhoff)等人共同完成了這些研究。他們關於公眾對風險看法的研究具有奠基意義,包括一項如今已成為可得性偏見的標準案例的調查。他們讓受試者思考兩組死亡原因:糖尿病和哮喘,中風和意外事故。

每組原因中,受試者要指出更常出現的原因並估測兩種可能性的比率,然後將作出的判斷與當時的健康統計數據進行比較。以下是他們發現的一個樣例:

·中風致死的數量幾乎是所有意外事故致死總數的2倍,但80%的受試者卻判斷意外事故致死的可能性更大。

·人們認為龍捲風比哮喘更容易致死,儘管後者的致死率是前者的20倍。

·人們認為被閃電擊中致死的概率比食物中毒要小,不過,前者致死率卻是後者的52倍。

·得病致死是意外死亡的18倍,但兩者卻被認為概率相等。

·意外死亡被認為是糖尿病致死率的300倍,但真正的比率卻是1∶4.

這其中的道理很明顯:對死亡原因的估測因媒體報道而有所改變。報道往往偏向新鮮和尖銳的事。媒體不僅影響了公眾的興趣,也受到公眾興趣的影響。編輯不可能忽略公眾的需求,就對某些話題和觀點進行大量報道。不同尋常的事件(比如腐肉中毒)會格外引人注意,人們常會低估此類事件的發生概率。我們腦海中的世界並不是真實世界的準確反映;我們對事件發生頻率的估測也會受到自己接觸這些信息和頻率與個人情感強烈程度等因素的影響。

對致死原因的估測幾乎是聯想記憶中觀點激發的直接反應,也是替代效應的極佳例子。但斯洛維克和他的同事們有了更深層次的發現。他們發現,人們想到不同風險的輕鬆程度與其對這些風險的情感反應是緊密相連的。我們總是特別容易想起那些駭人的想法和畫面,而那些流暢生動的駭人印象又會加深我們的恐懼。

如前所述,斯洛維克最後對情緒啟發式的概念作了詳細探究,認為人們在作判斷和決策時會受情緒的影響:我喜歡它嗎?我恨它嗎?我對它的感覺有多強烈?斯洛維克說,在生活的很多領域中,人們形成的觀點和作出的選擇直接表達出其情感和取捨的基本傾向,而這些行為完全是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作出的。情緒啟發是替代的一種,即將簡單問題(我對它感覺如何)的答案當做較難問題(我對它評價如何)的答案。斯洛維克及其同事將他們的觀點與神經學家安東尼奧·達馬西奧(Antonio Damasio)的研究成果聯繫起來。達馬西奧曾指出人們對結果的情感反應、身體狀態,以及與之對應的取捨抉擇在決策制定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達馬西奧和他的幾位同事發現,在做決策前沒有表現出適當情感的人可能是因為他的大腦有損傷,也可能是因為他對做出較好決策存有障礙。無法接受糟糕結果的「健康畏懼」導向是個災難性缺陷。

關於情緒啟發式的運作問題有一項十分令人信服的實證研究,斯洛維克的研究小組對人們對各種技術的看法進行了調查,其領域涉及飲用水氟化、化工廠、食品防腐劑和汽車等,要求受試者列舉每項技術的優缺點。他們發現受試者對該技術的優勢和風險的估測值存在非常大的負相關性。當人們更青睞於某項技術時,他們就會認為此項技術更有優勢、風險更小;如果他們不喜歡某項技術,則只會想到其缺點和寥寥幾個優點。因為幾項技術剛好是從好到次排列起來的,因此無須作艱難的權衡。當研究人員要求受試者在規定時間內對風險和優點作出估測時,這兩項估值會更接近。值得注意的是,英國毒物學會幾位會員的反應是相似的:他們在自認為危險的物質和技術中發現的優點很少,反之亦如此。一致影響是我所提到的聯想一致性的一項基本要素。

接下來是該實驗最精彩的部分。完成最初的調查後,受試者讀了幾篇支持不同技術的小短文。有些短文關注的是某項技術的眾多優點,其他短文則強調其風險低。這些短文有效地改變了受試者對這些技術的感性認識。實驗結果令人關注,那些讀到對某項技術多有褒獎的短文的人,對此項技術存在的風險也有了不同認識。儘管沒有佐證,但他們現在卻認為自己更喜歡這項技術了,感覺其風險沒那麼大。同樣,那些只知道某項技術風險較小的受試者也會對其優點越發青睞。其中的道理很明顯:正如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Jonathan Haidt)在另一篇文章中所說的那樣:「感性細節掌控理性大局。」情緒啟發式通過創造一個比現實更明了的世界來簡化我們的生活。好的技術在我們的虛擬世界中成本較小,不好的技術沒有利益,所有的決策在這裡都變得很簡單。當然,在現實世界中我們常要在利益和成本中作出權衡。

 

如何避免小概率的風險事件演變成公共危機?

保羅·斯洛維克可能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人類作出風險判斷的特性。他的著作描述了不卑不亢的普通人形象:感性而非理性,易被瑣碎細節左右,並且對較小的可能性和極微小的可能性之間差別的感知力不夠敏銳。斯洛維克還對專家進行了研究,顯然專家在處理數字和數量的問題時更權威。專家同普通人一樣,也以衰減的形式表現出同樣的偏見,但他們對風險的判斷和偏見往往與普通人有所不同。

非專業性判斷中存在的偏見可以對專家和公眾之間的不同之處作出一定的解釋,但斯洛維克提請人們注意能反映不同價值間真實矛盾的情況。他指出專家經常通過判斷死亡人數(或壽命)來測定風險,而公眾的區分則更加細緻,例如,「善終」和「非善終」,是意外死亡還是在類似滑雪這樣的自願活動中死亡等。這些合理的區別經常被只計數事件的統計學所忽略。斯洛維克通過這些觀察報告得出結論:公眾對風險的認識比專家更深刻。因此,他強烈反對專家或權威的觀點,若專家與其他公民的觀點和希冀相矛盾時,人們就不應該完全接受專家的觀點。他說,當專家和公眾對各自的優先權意見分歧時,「雙方必須尊重對方的見解和智慧」。

斯洛維克想擺脫專家對風險判斷的絕對控制,因此他對專家的理論根據—風險是客觀的—發起了挑戰。

「風險」並不是脫離我們的思想和文化而獨立存在的,不會老老實實等着我們去測量。人類發明「風險」這個概念是為了幫助自己理解和應對生活中的危險和不確定情況。儘管這些危險是真實存在的,但卻沒有「真正風險」或「客觀風險」這回事。

為了闡述自己的觀點,斯洛維克列舉了9種界定死亡風險的方式,從「每100萬人的死亡」到「每生產價值100萬美元的產品造成的死亡」,這種死亡風險與向空氣中釋放有毒物質的做法相關聯。他的觀點是:風險評估依賴測試方法的選擇—這種選擇極有可能是在人們心中期望得到這樣或那樣結果的情況下作出的。他進一步總結道,「因此,風險界定是一種權利運作」。也許你從未想過竟然會有人將判斷心理的實驗研究與棘手的政策問題聯繫起來!但是,政策最終還是與人相關的,它關乎人們想要什麼和什麼對他們是最有利的問題。每個政策問題都包括對人性的假設,尤其是人們可能作出的抉擇和他們為自己和社會作出抉擇所帶來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