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快與慢:序言 · 3 線上閱讀

快思考,慢思考

本書並非為展示我和阿莫斯共同合作的早期研究,過去幾年裡很多作者已經出色地完成了這項工作。我的主要目標是,在認知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最新發展的基礎上展示大腦的工作機制,在這些發展中有一些內容比較重要,其中一項就是我們認為瑕瑜互見的直覺思維。

阿莫斯和我沒有對直覺下準確的定義,只簡單說明了判斷啟發法「很有用,但有時也會導致嚴重的系統性誤差」。我們的重點放在成見上,因為在人們的大腦高速運轉時研究成見非常有意思,而且成見為啟發性判斷提供了研究依據。我們沒有自問在面對不確定因素時所有的直覺性判斷是否都是通過我們研究的啟發法而產生的。

不過現在我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專家們的直覺往往很準確,這種準確性與其說是啟發法在發生作用,還不如說是長期實踐的結果。我們現在可以描繪一幅更加美好、更加和諧的畫面,在這幅畫面里,熟練和啟發法皆可成為直覺性判斷和決策的選擇依據。心理學家加里•克萊因(Gary Klein)曾講過一個故事:一支消防隊進入一座房屋,屋子裡的廚房着火了。他們剛開始用水管澆廚房,指揮官喊道:「全部撤離!」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在消防員全部撤離的一剎那,廚房的地板轟然塌陷。事後指揮官才回想自己曾意識到這場火併不大,但他的耳朵特別烤得慌。這些他所謂的「對危險的第六感」閃進他的腦海,雖然不知道哪裡不對勁兒,但他知道情況不妙。最後大家才知道這場火災的火源根本不是廚房,而是消防員腳下的地下室。我們都聽過一些關於專家的直覺的故事:比如某位象棋大師路過街邊棋局,無須駐足觀看就知道「白方三步之內將殺」;又如某位醫生只需一瞥便能作出全面的診斷。專家式直覺像謎一樣吸引着我們,但它們不是謎。我們每個人每天都會多次表現出很強的直覺能力。大多數人在接電話時聽到第一個詞就能感知對方是否生氣了;剛進門就能發現自己是大家談論的對象;對細微的信號能迅速做出反應,斷定旁邊車道上的汽車司機正處於危險中。我們日常的直覺能力並不遜於一位經驗豐富的消防員或者醫生,只是無處施展罷了。

魔法不屬於準確的直覺心理的範疇。也許對此有最精闢論述的人要數偉大的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了,他對多位象棋大師進行過研究,發現在練習數千個小時之後,這些大師看到的棋盤上的棋子和我們眼裡的棋子是不一樣的。西蒙寫道:「這個棋局已經給了我們提示,根據這個提示我們可以搜尋到大腦存儲的信息,而這些信息就能給出答案。直覺只不過是人們的認知而已。」看到這種說法,你也許就能感受到西蒙對神化專家直覺的做法不以為然了。一個兩歲的小孩看到一隻狗時會說「小狗狗」,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因為我們已經對孩子認識事物並叫出很多事物名字這種「奇蹟」習以為常了。西蒙認為靈性的直覺所創造的「奇蹟」也是如此,不值得大驚小怪。如果專家在新情境中能察覺熟悉的因素,並且採取十分得體的做法來順應這種情境,這便是正確的直覺。在喊出「小狗狗」的同時,孩子的大腦中就會出現正確的直覺性判斷。

不幸的是,專業的直覺並非全部是從真實的經驗中得來的。很多年前,我採訪了一家大型金融公司的首席投資官,他告訴我他剛剛買了福特汽車公司上千萬美元的股票。我問他是如何做出這樣的決策的,他回答說他剛參加了一個車展,感覺很好。他的解是:「這還用問,他們生產的汽車太霸道了!」他非常明確地說,他相信自己的感覺,他對自己和自己的決定都很滿意。我很吃驚地發現,他忽視了一個任何經濟學家都會注意到的相關問題,特公司的股票最近不是走低嗎?而他反而在跟着自己的直覺行事:他喜歡汽車,喜歡福特公司,也喜歡持有其股票的感覺。按照我們的理解,買入股票要謹慎,這位仁兄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關於這位投資官投資福特公司股票的問題,阿莫斯和我所研究的特定啟發法恐怕是解釋不了了,但現在關於啟發法還有一種更寬泛的概念,這種概念能對上述行為作出更好的解釋。這一寬泛的概念是一個重大進步,即情感因素在我們對直覺判斷和決策的理解上發揮了比以往更大的作用。這位投資官的決策在今天可能會被視為受啟發法的影響,而判斷和決策是直接受好惡這樣的情感所左右的,沒有什麼思忖和推理可言。

當碰到像走哪步棋或決定是否投資股票這樣的問題時,直覺思維機制就會充分發揮其作用。如果某個人有相關的專業知識,她就能更好地認清情況,頭腦中形成的直覺性解決方案也很可能是正確的。象棋大師看到複雜的棋局時大腦會迅速反應:剎那間想到的那幾步棋一定是好棋。要是問題很難,一時也想不到巧妙的主意,直覺就可能會發揮作用:腦海里可能馬上會有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卻不一定是原題的答案。這位投資官所面對的問題(我是否要投資福特公司股票)就很難,但更簡單且相關的問題(我喜歡福特汽車嗎)卻很快在他的腦海中形成了答案,並且讓他就是否作出投資這個問題也作出了相應的選擇。這就是直覺啟發法的核心觀點:當面對難題時,我們往往會對相對簡單的問題進行回答,卻忽略了自己已經置換了原始問題這個事實。

有時,我們無法自然地憑直覺找出問題的解決方案——不論是專業的解決方法還是啟發式的答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往往想要找到一種更慢、更嚴謹、需要投入更多腦力的思考形式,這就是本書中提到的慢思考。快思考既包括直覺思維的不同形式,比如專家式的和啟發式的,也包括感覺和記憶等所有無意識的大腦活動,這些活動會讓你知道桌上有盞檯燈或者想起俄羅斯首都的名字來。

在過去的25年裡,已經有很多心理學家對快思考和慢思考的區別進行了研究。我用兩個因素來描述人的思維活動,即系統1和系統2,在後文中我將對分類原因進行更詳細的闡述。系統1和系統2分別產生快思考和慢思考。我認為直覺和嚴謹思考的特點就像是大腦中兩種性格的特徵和性情。在近期的研究中,系統1的直覺性作用比我感覺到的還要大,它是做出的決策和判斷的幕後主使。本書大部分內容是關於系統1的運作以及系統1和系統2間的相互影響的。

主要內容

本書共分為五部分,第一部分講述的是通過雙系統進行判斷與做出決策的基本原理。這部分內容詳細說明了系統 1的無意識運作和系統2受控制運作的區別,並且說明了系統1的核心,即聯想記憶是如何不斷對世界上所發生的事作出連貫的解釋的。關於直覺性思考的自主且無意識過程的複雜性和豐富程度,以及這些自主過程如何能解釋判斷的啟發法等問題,我試圖說出自己的見解,目的是要引入一套用于思考和表達思想的語言。

第二部分對判斷啟發法的研究作了更新,還探索了一個難題,即為什麼很難具備統計型思維。我們思考時總是會把多種事情聯繫起來,會將一件事情比喻成另一件,會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但統計學要求同一時間把多件事情串聯起來,而這一點系統1是做不到的。

本書第三部分描述了我們大腦有說不清楚的局限:我們對自己認為熟知的事物確信不疑,我們顯然無法了解自己的無知程度,無法確切了解自己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我們總是高估自己對世界的了解,卻低估了事件中存在的偶然性。當我們回顧以往時,由於後見之明,對有些事會產生虛幻的確定感,因此我們變得過於自信。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受《黑天鵝》①(The Black Swan)的作者納西姆·塔勒布( Nassim Taleb)的影響。我希望我這「飲水機旁的閒談」能明智地借鑑以往經驗, 同時抵制後見之明和虛幻的確定之感的誘惑。

① 《黑天鵝》一書中文版已由中信出版社於2008年5月出版。—編者注

第四部分的重點是在決策制定的性質和經濟因素為理性的前提下討論經濟的原則。1979年,阿莫斯和我發表了關於前景理論的決策模式,此部分在雙系統下對前景理論的重要概念提出了新的看法。餘下的幾章講的是人們從理性角度出發做出決策的幾種方式。可悲的是,人們總是孤立地看待問題,表現出框架效應,即決策的制定往往因為對所回答問題不合邏輯的選擇而受到影響。系統1的特徵完全能解釋這些觀察結果,這對標準經濟學所傾向的理性假設發起了很大的挑戰。

第五部分是近期研究中關於兩個自我的區別性描述,即經驗自我和記憶自我,兩者間沒有共性。例如,我們可以讓人們體驗兩種痛苦。其中一種比另一種要更痛苦,因為體驗的時間更長。系統1有一大特點,即記憶的自主形成是有其原則的,如此一來,較為痛苦的那段體驗會留下更深刻的記憶。所以,此後當人們選擇要回想哪段經歷時,他們自然會受記憶自我的引導,將其自身(即經驗自我)處於不必要的痛苦中。兩種自我間的區別被用來測試人的幸福感,而我們發現使經驗自我快樂的事不一定會讓記憶自我滿足。兩種自我同時存在的個體要如何去追求幸福,這一問題引起了把居民的幸福看做政策目標的個人和社會的眾多思考。

最後的章節是按倒敘來探索本書所述的三個區別的:經驗自我和記憶自我的區別,古典經濟學和和行為經濟學(從心理學借鑑而來)的區別,以及自主的系統1和需費腦力的系統2的區別。書中還談及了有價值的閒談的好處,以及哪些內容有助於提升判斷和自行決策的效能。

在最後,我附上了我和阿莫斯一起寫的兩篇文章,第一篇是我早期寫的關於在面對不確定性因素時作出判斷的評論。第二篇發表於1984年,總結了前景理論和我們關於框架效應的研究成果。文章中有被諾貝爾委員會引用的投稿,你可能會驚訝地發現這些投稿是多麼簡單。讀這些能讓你明白我們早期的知識有多少,也能讓你知道我們這幾十年來的進步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