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秘符:第一百零七章 線上閱讀

凱瑟琳·所羅門身下的石桌冰冰冷冷的。

腦海中,羅伯特慘死的驚悚場景揮之不去,對哥哥的關切也隨之沉浮。彼得,也死了嗎?鄰近小柜上怪模怪樣的刀讓她覺得毛骨悚然的結局也在等待着她。

真的這樣結束了?

說來也怪,她的思緒突然飛向自己的科研項目……意念科學……以及她最近取得的突破性進展。所有的一切都消失……灰飛煙滅。她再也不能讓全世界分享她的收穫。迄今為止最震撼的發現就在數月前,實驗結果很有可能改寫人類對死亡的認識。怪就怪在,現在想起那個實驗……反倒讓她感到出其不意的安慰。

還是個小女孩時,凱瑟琳·所羅門就常琢磨是否真的有來生?天堂存在嗎?死後會發生什麼?長大後,她從事科學研究,迅速抹去了天堂、地獄或來生等空想。她開始接受,「死後的生活」這一概念純屬人類自創……專為緩解人終有一死這一恐怖事實而設計的童話。

或者說我是這麼相信的……

一年前,凱瑟琳和哥哥曾討論起一個哲學界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人類靈魂是否存在——他們的討論聚焦於一個細節:人類是否擁有能在體外存活的某種意識。

他們都感覺到,這種形式的人類靈魂或許真的存在。大多數古代先哲都有共識。佛教和婆羅門教的真知都認同靈魂轉世輪迴之說——靈魂在身體死後會轉移到新的身體,如此輪迴反覆;柏拉圖學派所定義的「身體」是「監獄」,以防靈魂從中散逸;斯多葛學派稱靈魂為apospasma tou theu,意為「神的一顆粒子」,相信死後會被上帝召喚。

凱瑟琳頗為沮喪地提到,人類靈魂的存在或許是科學永遠無法驗證的概念。要確證有一種意識能在死後存活於人體之外,好比是呼出一縷煙,而你還指望着多年後能找到它。

他們討論過後,凱瑟琳產生了一個奇特的念頭。她哥哥曾提及《創世記》中稱靈魂為Neshmah——是一種與身體分離的精神性的「智能」。這讓凱瑟琳想到智能(intelligence)這個詞還有「思想」的內涵。意念科學清楚地指出,思想是有質量的,那就能推斷出,人類靈魂因此或許也有質量。

我能稱出人類靈魂的重量嗎?

這個想法簡直匪夷所思,顯然是……傻得不值一提。

三天後,凱瑟琳從沉睡中驚醒,突然挺坐起來。她跳下床,開車去實驗室,立刻着手規劃,這項實驗簡單至極……也驚人的大膽。

她不知道實驗會不會成功,便決定暫時不告訴彼得,等實驗完成時再談也不遲。實驗足足用了四個月,但凱瑟琳最終還是把哥哥帶到了實驗室。她推出一台此前一直藏在後面儲藏室里的大型設備。

「由我本人設計建造。」她一邊解釋,一邊把自己的發明創造展示給彼得看。「有什麼猜想?」

她哥哥打量着那台奇特的機器。「保育器?」

凱瑟琳哈哈大笑,搖了搖頭,儘管這麼猜也不算太離譜。這台設備的外貌通體透明,確實有點像醫院常見的早產嬰兒保育器。不過,這台設備卻符合成人體格,頎長,密閉,是個圓頭圓腦的中空塑料艙,酷似未來派的睡眠艙。它被安置在一大堆電子器械上頭。

「瞧瞧這個能不能幫你猜對。」凱瑟琳說着,插上電源。設備上的數碼顯示屏亮了,當她精心校準某些控制鍵時,液晶數字不停地跳動着。

調試完畢,屏幕上的數字顯示為:

0.0000000000 kg

「電子秤?」彼得越發困惑了。

「不只是普通的秤。」凱瑟琳從旁邊的柜子上抽出一張小紙片,輕輕擱在密閉艙的頂部。顯示屏上的數字又跳動起來,在新數值確定後顯示為:

.0008194325 kg

「高精度微量天平,」她說,「可以精確到百萬分之一公克。」

彼得依然沒看懂。「你造了一台精準秤……為了秤一個人?」

「回答正確。」她抬起設備頂端的透明蓋。「如果我把一個人放進艙內關上蓋子,那個人就處於完全密閉的環境。沒東西出來,也沒東西進入。沒有氣體,沒有液體,沒有塵屑。也沒東西能流失——不管是這個人的呼氣,還是蒸發的汗液和體液,什麼都不會。」

彼得的手插入濃密的銀髮,凱瑟琳知道,這是他緊張時特有的小動作。「唔……顯然,那個人很快就會死在裡面。」

她點點頭。「六分鐘左右,取決於呼吸頻率。」

他轉身看她。「我不明白。」

她笑了。「你會明白的。」

離開設備,凱瑟琳把彼得領進「立方體」的控制室,讓他在等離子視屏牆前坐下。她開始在鍵盤上輸入指令,進入存儲在全息光盤上的一組視頻資料。等離子屏幕啟動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仿佛是家庭錄影帶。

攝影機掠過一間簡樸的臥室,床攤着沒鋪,床頭有藥瓶、呼吸機和心率監視器。鏡頭在游移,彼得一頭霧水,直到屏幕最終顯示出凱瑟琳的精準秤裝置,擺放在臥室的正中央。

彼得的眼睛瞪大了。「這是……?」

密閉艙的透明蓋子是敞開的,一個十分蒼老的老人戴着氧氣面罩躺在裡面。他同樣年邁的太太和一位濟貧院護工站在艙旁。老人呼吸艱難,雙眼緊閉。

「密閉艙里的這個老人是我在耶魯大學的科學導師,」凱瑟琳說,「我們多年來一直有聯繫。他病得很重。他總是說,希望日後能把遺體捐獻給科學研究,所以,當我把這項實驗的來龍去脈跟他解釋之後,他立刻想要參與進來。」

彼得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瞪着展現在眼前的屏幕。

現在,護工轉向老人的太太。「時候到了。他準備好了。」

老太太抹了抹淚眼,堅決而鎮定地點點頭。「好。」

護工把手伸進密閉艙,緩慢而輕柔地摘下了老人的氧氣罩。老人微微動了動,但雙眼始終是閉着的。接着,護工把呼吸機和別的器械都推到另一邊,把老人留在房間中央完全獨立的密閉艙里。

垂死老人的太太現在走過去了,俯下身,溫柔地親吻丈夫的前額。老人沒有睜開眼睛,但嘴唇動了動,那麼微小的動作,卻顯出了微笑,虛弱卻充滿愛意。

離了氧氣罩,老人的呼吸立刻變得更艱難了。顯然,臨終時刻即將到來。老太太帶着令人欽佩的勇氣和鎮定,按照凱瑟琳教的步驟,慢慢拉下透明的頂蓋,闔上,扣緊。

彼得的神經也繃緊了,往後靠了靠。「凱瑟琳,以上帝之名,這是在幹什麼?」

「別擔心。」凱瑟琳輕聲說。「密閉艙里還有空氣。」這段錄影,她看了不知多少遍,卻仍能讓她心跳加快。她指了指垂死老人躺着的密閉艙下的秤。液晶數字顯示為:

51.4534644 kg

「那是他的體重。」凱瑟琳說。

老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彼得忍不住探身向前,屏息凝神地注視。

「這是他的心意,」凱瑟琳輕聲說。「注意接下去發生的事。」

老人的太太退後了,現在坐到了床上,和護工一起靜靜等待。

大約又過了六十秒,老人微弱的呼吸變快了,而後戛然而止,仿佛老人自己選定了時辰,簡單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一切都停止了。

結束了。

老太太和護工一言不發地互相撫慰。

沒別的事發生。

又過了幾秒鐘,彼得帶着明顯的疑問看了看凱瑟琳。

等着瞧吧,她心想,再次將彼得的視線導向密閉艙的數碼秤,顯示屏上的數字仍在靜靜閃亮,顯示着死去老人的體重。

接着,事情發生了。

彼得看到了,身體不禁向後搖了搖,險些跌下椅子。「可是……那……」他震驚地捂住嘴巴。「我不……」

了不起的彼得·所羅門很少有張口結舌的時候。第一次目睹這事時,凱瑟琳的反應也差不多。

老人咽氣之後,過了片刻,屏幕上的數值突然減少了。死後的老人要比活着的老人輕一點。重量的減少是如此微少,但是可以稱出來的……這暗示了什麼?完全讓人不知所措。

凱瑟琳回想起自己手指顫抖地在實驗筆記本上寫下的話,「如此看來,在死亡的瞬間,有一種看不見的『物質』離開了人類身體。它有可以計量的質量,並不受物理性的阻礙。我必須作此假設:它是在我尚無認識、亦無感知的維度中移動。」

看到哥哥臉上的震驚表情,凱瑟琳知道,他明白了個中真意。「凱瑟琳……」他說不下去了,只是眨巴着他灰色的眼睛,好像要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我認為你剛剛稱出了人類靈魂的重量。」

他倆之間有了一段長時間的寂靜。

凱瑟琳感覺到她哥哥在試圖想清楚所有嚴峻而驚人的後果。這需要時間。如果他們剛才目睹的一切確鑿無疑的話——那就證明了靈魂或意識或生命力可以越出身體的疆域——那麼,無數神秘難解的命題都將被嶄新的、震撼的光芒照亮:輪迴,宇宙意識,瀕死體驗,星狀投射,遙視「千里眼」,夢中的預言,等等等等。醫學期刊上充斥着這類故事:死於手術台的患者從天花板上俯瞰到自己的身體,又被搶救回來。

彼得沉默着,凱瑟琳剛剛看到他的眼裡有淚。她能理解。她也哭了。彼得和凱瑟琳都失去了親愛的人,對有過喪親之痛的人來說,任何有關人類死後有靈的微妙暗示都會帶來一絲希望之光。

他想起扎伽利了,凱瑟琳看到了哥哥眼神中深切的悲慟,不禁想到這點。多年來,彼得一直背負着沉重的負罪感,覺得自己該為親生兒子的死負責。他曾對凱瑟琳說過很多次,把扎伽利留在監獄裡,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可怕的大錯,而他永遠無法饒恕自己。

此刻,有扇門砰然合上,凱瑟琳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身處地下室,躺在冰冷的石桌上。陡坡盡頭的金屬門大聲撞響,文身男子回來了,正在下斜坡。她聽到他徑直跑入走廊,進了一間屋子,忙了一會兒又出來,順着走廊進入她所在的房間。他一進門,她就看到他推着什麼東西。非常重的東西……下面有輪子。他走到燈光下,她簡直不敢相信所見的一切。文身男子推的是一個上面坐了人的輪椅。

出於理智,凱瑟琳認得出輪椅上是誰。但出於情感,她卻幾乎無法接受眼前的情形。

彼得?

她都不知應該為哥哥還活着而感到狂喜……還是恐懼。彼得的體毛被剃光了。厚實的銀髮都不見了,眉毛也沒有了,光滑的皮膚微微泛亮,好像塗過油。他穿着一件黑絲袍。右手的位置已空無一物,殘肢斷臂裹在一條乾淨挺括的綁帶里。哥哥因痛楚而微闔的雙眼勉強睜開,兩人對視時,他的眼神里溢滿遺憾和悲哀之情。

「彼得!」她的嗓音嘶啞。

她哥哥想說話,卻只能從喉管里發出含糊的聲音。凱瑟琳這才發現,他被綁在輪椅上,嘴被堵住了。

文身男子俯下身,輕柔地撫摸着彼得剃光的頭皮。「為了一件巨大的榮耀之事,我已為令兄做好了準備。今晚有他的戲份。」

凱瑟琳渾身僵硬起來。不……

「彼得和我馬上要走,但我認為你想道個別。」

「你要帶他去哪兒?」她虛弱地問道。

他笑了。「彼得和我必須前往聖山。寶藏就在那裡。共濟會金字塔透露了地址。你的好朋友羅伯特·蘭登真是幫了大忙。」

凱瑟琳凝視着哥哥的雙眼。「他把羅伯特……殺了。」

彼得的臉因悲憤而扭曲了,他狠狠地搖着頭,仿佛無法再承受更多痛苦。

「好了,好了,彼得,」男子說着又撫摸起他的頭。「別破壞了眼下的氣氛。對你的小妹妹說聲再見吧。這是你們最後一次家庭聚會。」

仿佛五雷轟頂,凱瑟琳絕望至極。「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她衝着他大喊,「我們和你有什麼仇?!你為什麼對我們家這麼恨之入骨?!」

文身男子走近一步,嘴巴貼近她的耳朵。「我有我的道理,凱瑟琳。」然後他走向邊桌拿起那把古怪的刀。他舉刀向她而來,把寒光凜冽的刀刃架在她脖子上。「這是歷史上最著名的刀。」

凱瑟琳不懂得什麼著名的刀,但這一把顯然很古老,閃着不祥之光。寬刃好似刀片般鋒利。

「別擔心,」他說,「我沒打算在你身上浪費它的威力。我要把它保留給最值得的犧牲……在一個更加神聖的地方。」他轉向她的哥哥。「彼得,你認得這把刀,是不是?」

她哥哥雙眼圓睜,恐懼和懷疑盡顯無遺。

「是的,彼得,這把手工寶刀仍然在世。我可是花了不少錢才弄到手的……而我要把它留給你用。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你和我可以一起結束這痛苦的旅程。」

說完,他用一塊布把刀和別的用品都小心地包起來——薰香,小瓶液體,白色絲袍,以及其他儀式所需的東西。他把這個包袱放進羅伯特·蘭登的皮包里,裡面還有共濟會金字塔和尖頂石。凱瑟琳眼看着他拉上拉鏈,轉向她哥哥,卻無計可施。

「拿上這個好嗎?彼得。」他把沉甸甸的包擱在彼得的膝蓋上。

隨後,男子走向一隻抽屜翻尋起來。她能聽到金屬小物件的磕碰聲。他返身回來,抓起她的右臂固定住。凱瑟琳看不見他在做什麼,但彼得顯然可以,他又開始歇斯底里地掙扎。

凱瑟琳感到右肘窩裡刺痛襲來,奇特的暖意隨之擴散。彼得用被勒住的嘴發出痛苦的聲音,他使勁想擺脫沉重的椅子,但沒有用。凱瑟琳感到肘部以下的前臂和指尖有一股冰冷的麻木感漫開來。當文身男人站到一旁時,凱瑟琳才看清她哥哥如此恐懼的原因。文身男子朝她的血管里扎進了一根醫用針管,好像要讓她獻血。然而,這個針管卻沒有連上管子。她的鮮血正無阻無攔地從針孔里流出來……順着她的手肘、前臂,流到了石桌面上。

「人體沙漏。」男子說着轉向彼得。「等一會兒,我請求你上場時,我想讓你記住凱瑟琳……在黑暗中孤獨死去的樣子。」

彼得的面容已被劇烈的痛苦扭曲。

「她還會活着,」男子又說,「大約一個多小時吧。如果你迅速配合我,我會有充足的時間回來救她。當然,如果你拒不合作……你妹妹就會真的在黑暗中孤獨地死去。」

彼得不顧口舌被堵,怒吼着。

「我知道,知道。」文身男子說,在彼得的肩上搭上一隻手。「這對你很難。但不應該啊。畢竟,你又不是第一次放棄家人。」他停頓一下,彎腰在彼得的耳邊低語道,「當然囉,我在想你的兒子,扎伽利,在索根立克監獄。」

彼得用力掙脫束縛,淒楚的怒喊又透過嘴裡的布含糊地傳出來。

「住口!」凱瑟琳喊道。

「那天晚上,我記得可清楚了。」男子收拾完畢,仍以奚落的口吻說,「整個過程我都聽到了。獄卒開了價讓你帶走兒子,可你決意讓扎伽利吸取教訓……用拋棄他的方式。你兒子吸取教訓了,沒錯,可不是嗎?」男子笑了。「他之所失……成了我之所得。」

此時,男子找出了一塊亞麻布,嚴嚴實實地塞進凱瑟琳的嘴裡。「死亡,」他在她耳邊說,「應該是件安靜的事。」

彼得死命掙扎。文身男子再也沒說一個字,他慢慢拉着彼得的輪椅,倒退着走出房間,讓彼得盡情欣賞妹妹的最後一幕。

凱瑟琳和彼得的眼神最後一次鎖定彼此。

接着,他消失了。

凱瑟琳聽到他們上了陡坡,走過了金屬門。他們退出去時,她聽到文身男子鎖上了金屬門,繼續穿過「美慧三女神」。幾分鐘後,她聽到一輛車發動了。

整棟豪宅一片死寂。

凱瑟琳獨自躺在黑暗中,血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