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局:第一百二十五章 線上閱讀

完了,雷切爾想。

她和托蘭肩並肩地坐在甲板上,抬頭注視着三角洲一號手裡的機關槍那黑洞洞的槍口。不幸的是,現在皮克林已經知道雷切爾把傳真發到哪兒了。是塞奇威克·塞克斯頓參議員的辦公室。

雷切爾拿不準她父親會不會聽到皮克林給他的電話留言。皮克林可能會在今天早晨趕在任何人之前到塞克斯頓的辦公室去。如果皮克林能在塞克斯頓到達之前進去,悄悄撤走傳真,並刪除電話留言,那就不必再傷害參議員了。威廉·皮克林可能是華盛頓少數幾個能用欺詐手段悄悄進入美國參議員辦公室的人之一。對於那些能「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完成的事,雷切爾總是頗為震驚。

當然了,如果沒得逞,雷切爾想,皮克林可以駕飛機飛去,將一枚「獄火」導彈從窗戶外發射進去,炸爛那台傳真機。但她又覺得這樣做沒有必要。

這會兒,雷切爾緊挨托蘭坐着,驚訝地感覺到他的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手裡。他的手輕輕地碰着她,他們的手指交扣在一起,是那麼的自然,雷切爾覺得好像他們已經這樣坐了一輩子。黑夜中,大海在他們身邊翻騰,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咆哮,此刻,雷切爾只想待在他的懷抱里,遠離這一切。

不,她意識到,不能就這樣完了。

邁克爾·托蘭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走向絞刑架的途中發現了希望的人一樣。

命運在嘲笑我。

西莉亞死後那麼多年來,托蘭熬過了漫漫長夜。在那些夜晚,他想一死了之,痛苦和孤獨時時刻刻都纏繞着他,仿佛只有死亡才是解脫之道。然而他還是選擇了生,他告誡自己他一個人能行。今天,托蘭第一次開始明白他朋友們一直跟他說的話。

邁克,你不需要一個人過。你要再找一位愛人。

他握着雷切爾的手,覺得這話是那麼難以置信。命運有殘酷的安排。他覺得仿佛層層盔甲從他心上剝落了。剎那間,在「戈雅」這個破舊的甲板上,托蘭覺得西莉亞的魂魄在端詳着他,就像往常一樣。她的聲音在奔騰的水裡……對他說着她臨終時的話。

「你要活下去,」她的聲音很弱,「答應我,你會再找一位愛人的。」

「我永遠都不想再找了。」托蘭告訴她。

西莉亞的笑容充滿了智慧,「你得慢慢學。」

此刻,在「戈雅」的甲板上,托蘭意識到了他正在學。他心裡突然湧起一種深沉的感情。他意識到那是幸福。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壓倒一切的求生的願望。

皮克林朝着兩個就要到手的俘虜走去,心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超然之感。他在雷切爾面前停下來,隱隱地感到驚訝,覺得這對他來說並沒多難。

「有時候,」他說,「形勢會讓人做出不能接受的決定。」

雷切爾的目光十分堅定,「你造成了這些形勢。」

「戰爭就要有犧牲,」皮克林說,他的語調現在更強硬了。問問黛安娜·皮克林,或者那些每年在保衛這個國家的戰爭中犧牲的人。「在所有人當中,你最應該懂這一點,雷切爾。」他的目光凝視着她。犧牲少數,保全多數。

他看得出,她聽懂了這句話——幾乎是在國家安全圈子裡的陳詞濫調。犧牲少數,保全多數。

雷切爾盯着他,眼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所以現在邁克和我就成了你的少數中的一員?」

皮克林思忖着。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他轉身對三角洲一號說:「把你的搭檔放下來,把這事了結了吧。」

三角洲一號點點頭。

皮克林深深地望了雷切爾最後一眼,然後邁開步子走到旁邊的船左舷的欄杆邊,凝視着外面波濤洶湧的大海。他不願看到這一幕。

三角洲一號緊握手中的武器,瞥了一眼他那吊在夾子裡的同伴,覺得自己被授予特權了一般。接下來要做的就只是關上三角洲二號腳下的活板門,把他從夾子裡放下來,幹掉雷切爾·塞克斯頓和邁克爾·托蘭。

可惜的是,三角洲一號看到活板門旁邊的控制板十分複雜——一系列沒有標記的操縱杆和按鈕顯然控制着這個活板門和絞盤發動機,還有許多其他的操作。他可不想按下錯誤的操縱杆,錯誤地讓潛艇掉到大海里去,拿他同伴的生命冒險。

消除所有的風險。千萬不要冒失。

他要逼托蘭來進行實際的操作。而且,為了確保他不耍花招,三角洲一號要採取保險措施,他們這一行稱之為「血親擔保。」

用你的對手中的一個來對付另一個。

三角洲一號擺動槍口,直接瞄準了雷切爾的臉龐,停在了離她額頭僅幾英寸遠的地方。雷切爾閉上了眼睛,三角洲一號看得出托蘭的拳頭緊緊地攥着,帶着一種關切的神情和巨大的憤怒。

「塞克斯頓女士,站起來。」三角洲一號命令道。

她站了起來。

三角洲一號的槍緊緊地抵着她的後背,他讓她走上那個鋁製的輕便台階,台階從後面通往特里同潛艇的頂部。「爬上去,站到潛艇頂上。」

雷切爾看上去又害怕又困惑。

「儘管爬。」三角洲一號說。

爬上特里同後面的鋁製舷梯,雷切爾覺得自己像是在穿越一場噩夢似的。她在台階頂上停下來,不想跨過那個缺口站到吊在空中的特里同上去。

「站到潛艇頂上去。」這名士兵說着,又重新瞄準托蘭,把槍抵着他的頭。

雷切爾前面,那名夾在夾子裡的士兵看着她,痛苦地扭着身體,顯然,他急切地想出來。雷切爾看着托蘭,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他的頭。站到潛艇頂上去。她別無選擇。

雷切爾覺得自己似乎正緩緩走上一個高聳於峽谷之上的峭壁,她踏上了特里同的發動機外殼,那是一個位於圓頂窗後面的平坦的部位。整個潛艇就像一個巨大的鉛錘,懸在敞開的活板門上。即使是吊在絞車鋼絲繩上,這個九噸重的潛艇也幾乎沒有感覺到她的分量,她在上面站穩了身體,潛艇只晃動了幾毫米。

「好了,走,」士兵對托蘭說,「到操縱器那兒去,把活板門關上。」

在槍口的威脅下,托蘭朝操縱板走去,三角洲一號跟在身後。托蘭朝雷切爾走去,他慢慢走着,雷切爾能感覺到他的眼睛正緊緊盯着自己,好像要給她什麼暗示似的。他緊盯着她,然後看了看特里同頂上那個敞開的艙口。

雷切爾朝下面看了一眼。她腳下的艙口蓋打開着,沉重的圓頂蓋支了起來。她能看到下面的單人舵手艙。他想讓我進去?雷切爾覺得自己一定弄錯了,又看了一眼托蘭。他快走到操縱板那兒了。托蘭的目光鎖定在她身上。這個時候他不那麼含糊了。

他開口道:「跳進去!快!」

三角洲一號用眼睛的餘光看到雷切爾的行動,本能地轉過身對她開火,她跳下潛艇的艙口,正好躲過了一連串的子彈射擊。子彈從圓形開口反彈開去,那個敞開的艙口發出清脆的聲音,濺起一陣火花,砰地一下把蓋子從她頭頂上關住了。

托蘭在覺得槍從他背後挪開的那一剎那就採取了行動。就在三角洲一號轉過身來對準他開槍時,他猛地向左邊撲去,離開那個活板門,撲在甲板上就勢一滾。子彈在托蘭身後炸開來,他爬起來躲到船尾錨鏈絞盤的後面——那是一個巨大的機動化的圓柱筒,纏繞在圓柱筒上面的是連在錨上的幾千英尺長的鋼索。

托蘭有一個計劃,而且得馬上實施。三角洲一號朝托蘭衝過來,托蘭爬了上去,雙手一把抓住錨輪,猛地拉開。剎那間,錨鏈絞盤開始放出長長的鋼索,「戈雅」在洶湧的水流中突然歪向一邊。船突然一動使甲板上所有人和物都往一邊歪去。隨着船逆着水流加速,這個錨鏈絞盤越來越快地放出了鋼索。

快點,老弟。托蘭催促。

三角洲一號恢復了平衡,又朝托蘭走去。托蘭等着,直到最後的適當時刻,他站直身子,一使勁把操縱杆又推了上去,把錨鏈絞盤鎖上了。鏈條緊咬,船突然停住了,「戈雅」的整個船身猛烈地顫動着。甲板上的所有東西都飛了起來。三角洲一號搖搖擺擺地跪倒在托蘭跟前。皮克林從欄杆旁摔倒在甲板上。特里同吊在鋼索上猛烈地搖晃着。

當受損的支杆最終倒下時,船下傳來了一陣刺耳的廢金屬的聲音,就像地震一般。由於自身的重量,「戈雅」船尾的右角開始塌了。船搖晃着沿對角線的方向傾斜起來,就像一隻大桌子的四條腿掉了一條似的。下面傳來的聲音震耳欲聾——扭曲的、吱嘎作響的金屬發出的聲音和澎湃的浪濤聲夾雜在一起。

雷切爾待在特里同的駕駛艙里,神經極為緊張,這個九噸重的機器在此時極度傾斜的甲板上的活板門上不停地擺動起來,她努力地堅持住。透過玻璃圓頂的底部,她能看到大海在下面咆哮。她抬起頭,眼睛掃視着甲板尋找托蘭,幾秒鐘內她看到甲板上發生了古怪的一幕。

就在一碼開外,那個被夾在特里同鐵爪子裡的三角洲士兵痛苦地號叫着,他就像個綁在一根棍子上的木偶一樣動來動去。雷切爾看着威廉·皮克林爬過去,抓住甲板上的一個繫繩鐵角。在錨杆旁邊,托蘭也抓緊了,努力不要從船沿滑到海里去。雷切爾看到拿着機關槍的三角洲一號在旁邊站穩了身子,便急忙在潛艇里喊了起來:「邁克,當心!」

然而三角洲一號完全無暇理會托蘭。他看着後面空轉的直升機,驚恐得張大了嘴巴。雷切爾順着他的目光轉過身來,只見「基奧瓦」武裝直升機那巨大的旋翼還在轉動着,而機身已開始慢慢地順着傾斜的甲板往前滑去。飛機那長長的金屬起落橇滑動着,就像在一個斜面上的滑雪板一樣。就在這時,雷切爾意識到了這個大傢伙正徑直朝着特里同滑過來。

三角洲一號順着甲板朝正在下滑的直升機爬去,他爬進了座艙。他可不想讓他們唯一的逃生工具滑下船掉進海里去。三角洲一號抓住「基奧瓦」的控制器,推起了操縱杆。起飛!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聲,飛機的槳葉在空中加速旋轉,竭力從甲板上拉起這架荷槍實彈的武裝直升機。升空,該死的!直升機一直朝着特里同滑去,三角洲二號還吊在特里同上。

隨着「基奧瓦」的飛機機頭向前傾斜,飛機的槳葉也傾斜了,飛機搖晃着飛離甲板,與其說是升空,倒不如說是往前滑行,它像一把巨大的電動圓鋸一樣朝着特里同加速前進。升空!三角洲一號拉動操縱杆,希望自己能扔下半噸「獄火」彈頭,減輕重壓。飛機的槳葉剛好從三角洲二號和特里同潛艇的頭頂上掠過,但飛機飛得太快了,根本無法避開特里同的絞車鋼絲繩。

隨着「基奧瓦」那每分鐘三百轉的鋼槳葉跟潛艇那牽引力為十五噸的絞車鋼索相撞,黑夜裡突然迸發出金屬與金屬相碰撞的尖厲的巨響。這響聲讓人想起壯觀的戰爭場面。在直升機的裝甲駕駛艙里,三角洲一號看到飛機的旋翼戳進了潛艇的鋼索,就像一把巨大的割草機從一條鋼鏈子上碾了過去。空中爆發出一陣炫目的火花,緊接着「基奧瓦」的槳葉也發生了爆炸。三角洲一號覺得飛機的底部已經張開,支柱重重地撞到了甲板上。他試圖控制住飛機,但已經沒法將之提升了。飛機兩次彈在傾斜的甲板上,接着又往下滑,撞到了船的護欄上。

一時間,他覺得護欄還能擋住飛機。

就在那時,三角洲一號聽到了斷裂聲。這個負荷沉重的直升機傾斜着翻過船沿,轟然墜入了汪洋大海。

在特里同里,雷切爾·塞克斯頓緊緊靠在座位上,癱坐着。直升機的旋翼一纏上鋼索,這個小型潛艇就劇烈地搖盪起來,但是她努力堅持住。不知怎的,飛機的旋翼沒有掃到潛艇的主艙,但她知道鋼索一定受到了嚴重的損壞。在這個當口,她所能想到的就是儘快從潛艇里逃出去。那名夾在夾子裡的士兵發狂似地瞪着她,身上在流血,並且被彈片灼傷了。在他上頭,雷切爾看到皮克林還抱着傾斜的甲板上的一個系纜鐵角。

邁克爾在哪兒?她沒有看見他。她的恐慌只持續了片刻,新的恐懼又突如其來。頭頂上,特里同那被碾碎的絞車鋼索發出一陣不祥的拍打聲,好像鋼索散開來了一樣。接着,只聽得一陣很響的斷裂聲,雷切爾感覺鋼索斷了。

隨着潛艇的猛烈下沉,雷切爾突然感到失重,從駕駛艙里的座位上彈了起來。頭頂上的甲板不見了,「戈雅」下面的甬道也飛馳而過。隨着潛艇的加速下墜,困在夾子裡的士兵瞪着雷切爾,嚇得臉色刷白。

下落的過程仿佛沒個盡頭。

當潛艇墜入「戈雅」下面的大海時,船身猛地扎到洶湧的浪濤里,把雷切爾狠狠地摔到座位上。照得透亮的海水迅速淹沒了潛艇的圓頂,她一下子有了種壓迫感。潛艇在水下緩緩停下來,然後又朝水面升上去,像軟木塞子一樣浮起來,她感到了一陣令人窒息的拉力。

鯊魚一下子就涌過來了。坐在頭排座位上的雷切爾看到僅在幾英尺以外的景象,嚇得呆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三角洲二號感到鯊魚那橢圓形的腦袋帶着難以想象的衝擊力向他撲來。一隻鋒利的鉗子緊緊地夾住了他的上臂,直切進骨頭,咬得緊緊的。鯊魚扭動着強壯的身軀,猛烈地搖晃着腦袋,把三角洲二號的手臂扯了下來,他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其他鯊魚也游過來了。他覺得仿佛有刀子刺穿了大腿,接着是身子、脖子。當鯊魚把他的身體撕成一大塊一大塊的時候,三角洲二號已痛苦得無力尖叫。他最後看到的東西是一張月牙形的嘴,那張嘴側向一邊,深深的牙齒插進了他的臉龐。

整個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在特里同里,那些沉重的軟骨質的腦袋猛烈撞擊圓形頂窗發出的巨響終於漸漸消退了。雷切爾睜開了眼睛。那人不見了。海水拍打着頂窗,一片緋紅。

雷切爾被撞得夠嗆,她在座位上蜷成一團,膝蓋抵到胸部。她能感覺到潛艇在動。潛艇在水流上漂浮着,在「戈雅」的下層潛水甲板上擦得嘎嘎作響。她也能感覺到潛艇在朝另外的方向移動。在下沉。

潛艇外面,海水湧入沉浮箱所發出的獨特的汩汩聲變得更大了。透過玻璃窗向外望去,海水漸漸升高了。

我要沉下去了!

一陣驚恐之感霎時傳遍雷切爾的全身,她一下子爬了起來。她舉起手拽住了艙口蓋。如果她能爬到潛艇的頂上,她還有時間跳上「戈雅」的潛水板。潛水板只有幾英尺遠。

我要出去!

艙口蓋上面清楚地標着往哪邊轉可以將之打開。她用力拉了一下。艙口蓋紋絲不動。她又試了一下,還是沒有丁點兒反應。艙口卡得嚴嚴實實的,有點彎了。就像周圍不斷升高的海水一樣,雷切爾的恐懼感也越來越強烈,她又試了最後一次。

艙口還是沒有動。

特里同又往下沉了幾英寸,最後撞了「戈雅」一下,然後就從破敗不堪的船身下漂出來了……漂進了開闊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