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十一卷 二、La creatura bella bianco vestita(但丁)(16) 線上閱讀

(16)意大利語,美麗的白衣女郎。

卡席莫多看見小室里空了,埃及姑娘不在裡面,正是在他保護她的當兒她卻被劫走了。他一看,雙手揪扯頭髮,驚訝而又痛苦地跺腳。接着,他在教堂上下亂跑,尋找他的吉卜賽女郎,向所有牆角狂呼亂喊,他那棕紅色頭髮拋灑得到處都是。恰在這裡,御前侍衛弓手勝利地攻進聖母院,也來尋找埃及姑娘。卡席莫多幫助他們尋找——這可憐的聾子,哪裡想得到他們心中要致她死命的意圖!他還以為埃及姑娘的敵人是無賴漢。他自動帶領修行者特里斯唐找遍一切可能的藏身場所,為他打開秘密門戶,打開聖壇的夾層和聖器室的內壁。假如不幸的姑娘此刻還在,那就是他把她交出去的。

特里斯唐輕易不會灰心,這時也由於一無所獲,精疲力竭而垂頭喪氣。卡席莫多卻繼續獨自一個尋找。他數十次上百次跑遍教堂上下左右,上去又下來,奔跑,呼號,叫嚷,嗅着,搜尋,挖掘,腦袋探進一切洞穴,火炬伸向一切穹隆,絕望,瘋狂。失去母獸的公獸咆哮、失魂落魄,也不過如此。

終於,他明白過來,深信她已經不在,一切全完了,她被人偷走了。他緩緩走上鐘樓的樓梯。就是這樓梯,他搭救她的那天他曾得意洋洋,欣喜若狂,攀登上來。現在他又經過同一地點,搭拉着腦袋,沒有聲音,沒有眼淚,幾乎連呼吸也沒有。主教堂里再次不見人影,重新墜入往常的寂靜。弓手已經離去,前往內城追捕女巫。廣闊的聖母院剛才還遭受猛烈圍攻,那樣驚擾喧鬧,現在只有卡席莫多一人留在那裡。他再次前往埃及姑娘在他警衛下睡了許多天的那間小室。

走近前去,他一邊想象着也許即將看見她又在室內。他拐過俯臨下層屋頂的走道,瞥見那窄小的幽室,小窗、小門依然如故,蜷縮在一道大扶壁拱架下,像一個鳥窩掛在樹枝下。可憐的人見了,他的心臟都停止了跳動,靠在一根柱子上,才沒有倒下。他想象,也許她已經回來,也許有什麼好天使把她送了回來,這間小室這樣幽靜、這樣安全、這樣可愛,她怎能不在裡面呢?他生怕打破了自己的迷夢,再也不敢前行一步。——「是的,」他心中暗想:「她大概在睡覺,或者在祈禱。別打擾她吧!」

終於,他鼓起勇氣,踮起腳尖又向前走,看了看,走了進去。還是空無人影!小室里始終是空的。不幸的聾子慢慢地在屋裡轉圈,又掀起地鋪,向下面張望,仿佛她能夠藏在石板和褥子之間似的。隨即,他搖搖頭,呆立不動。忽然,他狂怒地一腳踩熄火把,一聲不吭,一聲嘆息也沒有,全速奔跑,用頭向牆上撞去,暈倒在石板地上。

他甦醒以後,撲倒在床鋪上打滾,狂熱地吻着姑娘睡過的仍然溫暖的地方,躺着不動好幾分鐘,仿佛就要咽氣了。然後,他又跳起來,滿頭大汗,喘着粗氣,瘋了似的,把頭使勁往牆上撞,一下下像他敲鐘似的有規律,這樣的決心正是要把頭顱撞碎。終於,他精疲力竭,再次倒在地上。他四肢着地,爬出室外,在房門對面蹲伏着,驚訝萬分。

就這樣待了一個多鐘頭,一動也不動,眼睛始終盯着人去室空的小屋,他臉色陰沉,沉思着,憂傷賽過坐在空了的搖籃和裝了的棺材之間的母親。他一聲不吭,只是,間隔很久有一聲啜泣強烈震撼他的全身,然而,這是無淚的嗚咽,恰似夏天的閃電那樣沒有聲音。

看來,正是在這時,當他悲痛地遍索想象,想要探究出可能是誰這樣猝不及防地搶走了埃及姑娘的時候,他想到了副主教。他想起了:只有堂克洛德有通向小室的樓梯門上的鑰匙;他又想起了:堂克洛德曾經兩次在夜裡對姑娘欲行非禮,頭一次卡席莫多自己給了他協助,第二次他加以制止了。他回想到許許多多細節,頓時他再也不懷疑是副主教把埃及姑娘劫走了!然而,他對教士是那樣尊敬,對這個人又是那樣感恩戴德、竭盡忠誠、無比敬愛,心中這種種感情根深蒂固,即使這時,也抗拒着絕望嫉妒的侵襲。

他想到這是副主教乾的。如果是任何別人,卡席莫多會感到不共戴天的憤恨,然而,現在既然兇手是克洛德·弗羅洛,可憐聾子內心的憤恨就化作了不斷增長的痛苦。

他的思想就這樣集中到教士身上,這時扶壁拱架上泛起魚肚色曙光。他瞥見聖母院頂層,環繞東圓室的外面欄杆的拐角那裡,有個人影在走動。這個人影向他這邊走來。他認出了:正是副主教。

克洛德以莊重的步伐緩緩走着。他走着,眼睛並不看前面。他是向北鐘樓走去的,可是他的臉扭向一旁,朝着塞納河右岸,他還高高揚着頭,好像他是想越過屋頂看見什麼東西。貓頭鷹常有這種陰險的姿態:飛向某一點,眼睛卻瞅着另一點。教士就這樣從卡席莫多頭頂上走過去,沒有看見他。

這幽靈似的突然出現使得卡席莫多驚呆,渾如石塑一般。他看見教士鑽進北鐘樓的樓梯門裡不見了。讀者知道,這座鐘樓上是看得見市醫院的。卡席莫多站起身來,跟蹤教士。

卡席莫多登上鐘樓的樓梯,是為了上去弄清楚教士為什麼要上去。此外,可憐的敲鐘人並不知道自己將幹什麼,將說什麼,又有什麼打算。他滿腔憤怒,同時也心懷畏懼。副主教和埃及姑娘在他內心裡發生了衝突。

當他到達鐘樓頂上,還沒有從陰影里出來,走上平台的時候,他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教士在哪裡。教士是背向着他的。鐘樓平台四面環繞着一道透空雕琢的欄杆。教士把胸脯伏在朝向聖母院橋的那面欄杆上,眼睛向外城眺望。

卡席莫多躡手躡腳從他身後走過去,看看他在瞧什麼。

教士的注意力完全在別處,聽不見聾子走了過來。

巴黎,尤其是當時的巴黎,浸沉於夏季黎明的清新晨曦之中,從聖母院鐘樓頂上眺望,真是絢麗多彩的動人美景。這天可能是七月里。天空晴朗異常。稀稀落落有幾顆殘星漸漸消隱,東方有一顆特別明亮,恰恰在最透亮的天際。朝陽方待升起。巴黎開始有了動靜。十分純淨、十分潔白的晨曦輝映之下,東邊千千萬萬幢房屋更加烘托出鮮明的各色各樣的輪廓。聖母院鐘樓龐大陰影,從巨大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逐個屋頂移動。已經有些地段開始有了說話聲,發出了聲響。這裡聽見一聲鐘鳴,那裡聽見一聲錘擊,再過去又聽見車行轔轔錯綜複雜的聲音。已經有一些炊煙零散升起在這屋頂密集的浮面上,仿佛是從廣漠的地獄谷縫隙里透出來的。塞納河水,在一座座橋樑拱券、一個個沙洲岬尖那裡激起無數漣漪,波光粼粼,閃出無數銀色折皺。城市周圍,向牆垣的外面極目眺望,只見一片片薄霧環繞,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展平川,無盡伸延,其間山巒起伏,形成優美的曲線。似醒非醒的城市上空四散飄蕩着形形色色朦朧的聲響。向東方,晨風吹拂,撕裂山丘間羊毛般的霧氣,拋灑在天空,驅趕着一團團白絮般的晨靄。

幾個老實婦人手裡端着牛奶罐子,來到前庭廣場,驚訝萬分,互相指點着聖母院中央大門那種奇特的殘破景象和山牆尖裂縫之間那凝固了的鉛流。卡席莫多在兩座鐘樓之間點燃的柴堆已經熄滅。特里斯唐已經派人把廣場打掃乾淨,把死屍扔入塞納河。像路易十一這樣的國王,總是處心積慮在屠殺之後把路面迅速清洗乾淨的。

在鐘樓欄杆外面,就在教士停下腳步的那個地方的下面,有一道通常峨特式建築物上常有的那種雕刻式樣古怪的石頭水槽。從承溜的一道裂縫中長出兩株紫丁香,美麗的花朵盛放,在曉風輕拂之下,搖擺着,像是有了生命,逗樂似地互致問候。在鐘樓上空,高處,遠遠的天空頂上,有鳥雀啁啁鳴叫。

但是,教士對這一切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他這樣的人,是不知有早晨、鳥雀、花朵的。廣闊無垠的天地在他周圍呈現出無盡多樣的面貌,他的沉思的目光卻牢牢專注在一個點上。

卡席莫多急於想詢問他把埃及姑娘怎樣處置了。可是,副主教此刻似乎已經魂飛天外。顯然,他正處於這樣的生命激烈動盪的時刻:即使天崩地裂,他也不會覺察。他雙目緊緊死盯着某個地點,始終靜止沉默,這種靜止沉默中卻有某種令人恐懼的東西,即使狂野的敲鐘人見了也不寒而慄,不敢貿然衝撞。卡席莫多只能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其實這也是詢問的一種方式),於是,不幸的聾子的目光就落到了河灘廣場上。

這樣,他就看見了教士注視的目標:在那常備絞刑架旁已經豎起梯子;廣場上聚集了一些民眾,還有許多兵士;有個男人從地面上拖曳着一個白色物體,後面還拽着另一個黑色物體;這個人走到絞刑台下停住了。

這時發生了點什麼事情,卡席莫多卻未能看清楚。並不是因為他那隻獨眼已經不能看到那麼遠,而是由於有一大堆兵擋住,使他不能看清全部情況。況且,此刻,太陽正在升起,地平線上湧現出光的洪流,燦爛輝煌,霎時間,巴黎的一切頂端,尖塔、煙突、山牆頂,仿佛一下子燃燒起來了。

與此同時,那個人開始爬上梯子。於是,卡席莫多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肩上扛着一個女人:是個穿白衣服的姑娘,頸脖上套着一根繩索。卡席莫多一下子就認出了。

就是她!

那人就這樣爬到了梯子頂上。到了上面,他把活結調整了一下。這時,教士為了看得更清楚些,爬上欄杆跪着。

突然,那人用腳踵猛地踹開梯子,已有好幾分鐘不能呼吸的卡席莫多頓時看見,那不幸的孩子被絞索懸吊着,在離地兩尋的高度,搖擺起來,而那人蜷縮着把兩腳蹬在她的肩上。絞索轉了幾轉。卡席莫多看見埃及姑娘全身可怕地痙攣了幾下。至於教士,他伸長了脖子,眼珠簡直要蹦出眼眶,凝視着那可怕的一對:那個男人和那個姑娘——蜘蛛和蒼蠅。

就在這最為恐怖的一剎那,教士慘白的臉上迸發出一聲魔鬼的狂笑——只有已經不是人的時候才能夠發出這樣的狂笑。卡席莫多聽不見這聲狂笑,但是看見了。敲鐘人在副主教身後後退了幾步,突然,向他身上猛撲上去,伸出兩隻巨大手掌,重擊他的後背,把他推下了他所俯視的深淵。

教士叫了一聲:「天譴我!」掉了下去。

他下面剛好有那道石頭水槽,他向下墜落的時候,把他託了一下。他趕緊伸出垂死掙扎的雙手一把抓住,他正要開口發出第二聲叫喊,看見卡席莫多可怕的復仇的面孔,在他頭頂上,探出欄杆的邊沿。

於是,他不出聲了。

深淵就在他腳下。墜落兩百多尺,就是石板路面。

雖然處境是這樣可怕,副主教一言不發,也不呻吟。他只是吊住水槽扭曲着身子,作出超人的努力,想重新爬上去。可是,那花崗石上雙手無處把握,他用兩腳在黑暗的牆壁上劃出一道道印子,然而也無處生根。登上過聖母院鐘樓的人都知道:就在頂層欄杆下面石牆恰恰凹了進去。就是在這後縮的角度上掙扎,可憐的副主教耗盡着精力。他要對付的並不是陡立的牆壁,而是在他腳下遁去的牆壁。

卡席莫多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從懸崖下拽上來,可是他連看也不看他。他注視着河灘。他注視着絞架。他注視着埃及姑娘。

聾子俯身在欄杆上,就在副主教剛才站的地方,目不轉睛始終看着他此刻在世界上唯一的目標。他一動也不動,啞口無言,就像一個遭天雷劈了的人。他那隻獨眼從來沒有落過一滴眼淚,這時淚珠兒默默地滾滾而下。

這時,副主教喘個不停,禿頭上汗如雨下,指甲在石頭上磨出了血,膝蓋在牆上蹭得皮開肉綻。

他聽見掛在水槽上的教士服,隨着自己每一掙扎,撕裂聲直響。更為倒霉的是:這道承溜的末梢是一根鉛管,在他身體重量下漸漸彎了下去。副主教感到這根鉛管慢慢下垂。這不幸的人心想:一旦雙手疲憊無力,一旦教士服撕裂,一旦鉛管垂落,他一定會掉下去。恐懼使他膽肝俱裂。幾次,他失魂落魄看看身下十尺左右,由於雕塑凸凹不平而形成的一小方平台,他在悲悽的靈魂深處乞求上蒼,讓他在這二尺見方的平台上了此殘生,即使他還可以活上一百年。還有一次,他看看身下的廣場,那深淵;他趕緊抬起頭來,雙目緊閉,頭髮也直立起來了。

這兩個人的沉默不語,都相當令人恐怖:副主教在他腳下若干尺這樣可怕地垂死掙扎,而卡席莫多則哭泣着,注視着河灘。

副主教看見自己每一用力只是使那唯一的脆弱支點搖晃得更加厲害,就下了決心不再掙扎。他懸吊在那裡,摟抱着水槽,簡直沒有呼吸,不再動彈,身體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腹部還有機械的痙攣,就像一個人在睡夢中覺得自己往下墜落時那樣。死滯的眼睛病態地以驚訝的神態大睜着。然而,漸漸,他失去了把握,指頭在水槽上滑下去,他越來越感到雙臂沒有了力氣,身體越來越重,支持着他的鉛管每分每秒一點點一點點越來越向深淵彎曲下去。

他看見就在身下,觸目驚心,那圓形聖約翰教堂的屋頂小得像一張折成兩半的紙牌。他一一注視鐘樓上漠然毫無表情的雕塑——它們也像他一樣懸吊在深淵上空,然而並不為它們自己恐懼,也不為他憐憫。他周圍的一切,都是石頭的:在他面前是大張巨口的石頭怪物;他下面,最底下,廣場上是石板路面;在他頭頂上,是卡席莫多在哭泣。

前庭廣場上聚集了幾堆好奇的老實行人,不慌不忙地在竭力猜想:這個瘋子是怎麼回事,以這樣奇特的方式尋開心。教士聽見他們的議論——因為他們的聲音清清楚楚尖銳地達到他的耳際:「他這樣可不就會摔得個粉身碎骨!」

卡席莫多還在哭泣。

副主教不勝憤恨,也不勝恐懼,終於明白了一切都沒有用。然而,他還是拼其餘力,作一次最後的努力。他懸吊着水槽挺直身子,雙膝猛一推牆,雙手使勁摳住石頭的一道夾縫,總算向上攀緣了大約一尺。但是,這樣猛一掙扎,使得支撐他的鉛管猝然向下一彎,同時,教士服也完全裂開了。於是,他感到身下失卻了任何依託,只有僵直的、力氣漸漸耗盡的雙手好像還在抓着什麼,不幸人閉上兩眼,鬆開水槽,掉了下去。

卡席莫多瞅着他往下墜落。

從這樣的高度摔下去,是不大可能垂直下降的。向空間拋落的副主教先是頭朝下,兩手伸展向前,然後他轉了好幾個圈。風把他吹向一座房屋的屋頂,撞了上去,這不幸的人骨頭斷裂了。但是,他還沒有撞死。敲鐘人看見他還試圖用指甲抓住山牆,可是山牆的剖面太陡峭,同時他也沒有了力氣。他急速地從屋頂上滑落下去,就像脫落了的瓦片一樣掉了下去,在石板地面上彈了幾下。然後,就不動彈了。

於是,卡席莫多抬眼再看埃及姑娘,只見她的身子遠遠地懸吊在絞架上,在她那白衣服下面,死前最後掙扎了幾下;隨後,他又低頭看那副主教,只見他橫臥在鐘樓下面,已經不成人形。他從心底里發出一聲悲鳴,說道:「啊!我所愛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