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十一卷 一、小紅鞋 · 4 線上閱讀

接着,她哈哈大笑,或者說是咬牙切齒——在她那狂怒的臉上這兩樣原是一回事情。天開始破曉。青灰色的曙光影影綽綽照着這一場景。廣場上的絞刑架越來越清晰了。從另一邊,聖母院橋附近,可憐的待決女囚仿佛聽見馬蹄聲越來越近了。

「夫人!」她叫道,合起雙手,雙膝跪倒,披頭散髮,失魂落魄,驚恐萬狀:「夫人,饒命!他們來了。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您的事情。您難道願意看見我慘死在您面前?您總有惻隱之心吧,我相信?這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放開我!開恩呀!我不要這樣死去!」

「還我孩子!」隱修女說。

「開恩,開開恩吧!」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放開我,看在上蒼的面上!」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姑娘再一次倒下,精疲力竭,全身癱軟,眼珠已經泛出被扔入墓穴的人那種死色。

她斷斷續續地說:「可憐啊!您找您的孩子,我找我的父母。」

古杜勒還是說:「還我孩子!你不知道她在哪兒?那你就死吧!……我來告訴你。我當過妓女,有過一個孩子,她們把我的孩子偷掉了……是埃及女人幹的。所以你應該明白,你必須死。等你的埃及媽媽來領你的時候,我就跟她說:『你這個母親,你看那絞刑架吧!』……再不,你就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你知道我的孩子、我的小妞兒在哪兒嗎?你看,我來給你看,這是她的鞋,她唯一遺留下來的東西。你知道哪裡有同樣的麼?你要是知道,你就告訴我,縱然是在天涯海角,我也要膝行去找。」

說着,她揚起伸在窗洞外面的另一隻胳臂,讓埃及姑娘看那隻小繡花鞋。這時,天已大亮,可以看得清鞋的形狀和顏色了。

埃及姑娘戰慄着說:「我看,讓我看這鞋!上帝呀,上帝!」

與此同時,她用空着的那隻手急速打開戴在頸子上、裝飾着綠玻璃片的小荷包。

古杜勒喝道:「去,去!收起你那魔鬼的護身符!」

說着,她猛然打住,渾身哆嗦,大叫一聲:「我的女兒!」聲音發自肺腑的最深處。

原來,埃及姑娘從小荷包里掏出一隻一式一樣的小鞋。這隻小鞋上縫着一張羊皮紙,上面寫着這句讖語:

當你把另一隻鞋找到,

你就投入母親的懷抱。

真是比閃電還要急速,隱修女已經比較了兩隻鞋,看了羊皮紙上的字跡。她笑逐顏開,那是上蒼所賜的歡樂;她把臉貼在窗柵上,喊道: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我的母親!」埃及姑娘應道。

詳情無法細表。

母女倆中間隔着牆和柵欄。隱修女叫道:「啊!這牆!呀!看得見她,卻不能摟抱!你的手,你的手!」

姑娘把胳臂伸進窗洞,隱修女撲上去抓住她的手,把嘴唇貼上去,陶醉在這個吻中,半晌動彈不得,唯一表現出還有生命的,只是不時啜泣使她後背起伏。其實,她在黑暗中無聲地淚珠兒滾滾而下,像是夜雨落個不停。可憐的母親內心中無限苦楚一滴滴滲透、累積了十五年而成的淚泉,那黑咕隆咚的深井,今天都要傾盡在這受崇拜的小手上。

突然,她直起身來,從額頭上拂開斑白的長髮,一言不發,用她的雙手,比母獅還要兇猛,狠命搖撼窗洞上的鐵柵。鐵棍不為所動。於是,她跑到一個角落裡去,搬來她用作枕頭的大石板,使勁向鐵棍砸去,其中的一根迸出萬道火花,應聲折斷了。又是一下,擋住窗洞的那古老鐵十字柵就完全掉了下來。接着,她又用兩手把生鏽的殘段一一鬆動,統統拔去。——有時候,女人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鐘的工夫她就把通道打開了,然後攔腰抱起女兒,把她拖進小室。她嘀咕道:「來,讓我把你救出深淵!」

女兒進得室來,她輕輕把她放在地上,然後又把她抱起來,摟在懷裡,仿佛這仍然是她的小安妮絲。她在那狹窄的小屋裡走來走去,陶醉,發狠,歡欣,又叫,又唱,吻她的女兒,對她說話,哈哈大笑,號啕大哭,——這一切都涌在一起,同時狂暴地爆發。

她說:「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有了我的女兒!她就在這裡。好上帝把她還給我了。呔,你們!大家都來吧!有沒有哪一個看見我找到了我的女兒?我主耶穌啊,她多麼美麗!上帝呀,您讓我等了十五年,只是為了把這樣的一個美人兒還給我……埃及女人沒有把她吃掉!這是誰說的呢?我的小女兒,我的小女兒!吻我呀!那些善良的埃及女人!我愛埃及女人……這就是你呀!怪不得你每次經過,我都心跳。而我還以為這是仇恨。原諒我,親愛的安妮絲。你以為我很壞,是不是?我愛你!……你脖子上的痣還在麼?咱們看看。還在!啊!你長得多好!你這麼大的眼睛是我給的,小姐!吻我!我愛你。別的母親有自己的孩子,我才不希罕哩,我現在根本看不上她們。讓她們來好了。這是我的孩子,你們看她這脖子,這眼睛,這頭髮,這手。這樣美的人兒你們找找看!啊!我敢說,她會有人愛她的,這樣的人兒!我哭泣了十五年。我的美貌盡皆衰退,都到她那裡去了。吻我呀!」

她還給她講了其他許許多多荒唐話,說話的聲調就代替了說話的優美。她翻動可憐姑娘的衣服,弄得姑娘臉都紅了;又用手摩挲她那光滑油亮的頭髮,還吻她的腳、膝蓋、額頭、眼睛,一切都使她欣喜若狂。姑娘就讓她這樣,只是不時以無限深情低聲念叨:「媽媽,媽媽!」

「你看,我的小妞兒,」隱修女又說,說一句吻她一下:「你看,我多麼愛你!我們要從這裡逃出去。我們就要得到幸福了。我在我們家鄉蘭斯繼承了一點產業。蘭斯,你知道嗎?啊,不,你不知道,你那時候還太小!但願你知道你四個月的時候是多麼漂亮!那樣好看的小腳腳,好些人好奇,從七法里開外的艾佩奈趕來看!我們就要有一塊田地、一棟房子了。我要讓你跟我一起睡我的床。上帝呀,我的上帝!有誰想得到呢?我找到我的女兒了!」

「啊,我的母親!」姑娘激動萬分,但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她說:「埃及女人早對我講過的。我們那裡有一個善良的埃及女人,她去年死了,一直像乳娘一樣照看我的。是她把這個小荷包掛在我脖子上的。她常常對我說:『小妞兒,這個珠寶你要保存好,這是寶貝,它將保佑你們母女重逢。你這是把你母親佩戴在脖子上呀!』她真說中了,那個埃及女人!」

麻袋女又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

「來,讓我吻你!你說得多好!等我們回老家,就把這雙小鞋拿去給教堂的聖嬰穿。我們這一切都得感謝聖處女。我的上帝!你的聲音多甜!你剛才對我說話,就跟音樂似的!呀!我主上帝!我可找到了我的孩子啦!但是,這樣天大的好事,難道能相信麼?人是不會輕易死掉的,我這不是沒有高興得死掉麼?」

接着,她又拍起手來,又笑又嚷:「我們要過幸福日子囉!」

恰在這時,小屋裡迴蕩着戶外武器的碰擊聲和馬匹奔馳的聲音,似乎是從聖母院橋馳來,從河堤上越跑越近了。埃及姑娘慌慌張張投入麻袋女的懷抱。

「救救我!救救我!媽媽!他們來了!」

隱修女的臉刷地白了。

「啊,天!你說什麼?我倒忘了!他們追捕你!那你幹了什麼呢?」

不幸的孩子回說:「我不知道,可是我被判處了死刑。」

「死!」古杜勒說,搖搖晃晃,雷轟頭頂一般。「死!」她又緩緩地說,瞪着眼睛看着女兒。

「是的,媽媽,」姑娘驚慌失措地說,「他們要殺我。他們來抓我了。絞刑架就是在等着我的!救救我!救救我!他們來了!救救我!」

隱修女半晌動彈不得,好像變成了石頭,然後,她搖搖頭表示懷疑,忽然,狂笑起來,——她那嚇人的狂笑又恢復了。她說:

「嚯,嚯!不!你對我說的是一場夢。啊,是的!我丟掉了她十五年之久,現在又找到了她,卻僅僅一分鐘!他們又要把她奪走!而現在她這樣美,長得這樣高大,跟我說話,愛我,現在他們倒要來把她吃掉,就當着我這個做母親的面!啊,不行!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的。仁慈的上帝不允許這樣。」

正說着,馬隊似乎停下來,只聽見遠處有個人喊叫:「這兒走,特里斯唐大人!教士說的,在耗子洞那兒可以找到她。」馬蹄聲再作。

隱修女絕望地一聲喊叫,站了起來:「快逃命!快逃命,我的孩子!我都想起來了。你說得對。是要處死你。萬惡!該死!快逃命吧!」

她把頭探向窗口,立刻又縮了回來。

她輕聲說道:「你就待在這裡!」聲音急促而陰沉,痙攣地抓住埃及姑娘的手。埃及姑娘這時只比死人多口氣了。隱修女又說:「待着!別出聲!到處都是兵。你也出不去了。天太亮了。」

她那乾涸的眼睛閃閃發亮。她過了一會,沒有言語,只是在石室里大踏步走來走去,間或站住腳,一把把扯下斑白的頭髮,又用牙齒啃齧頭髮。

忽然她說:「他們過來了。我去跟他們說話。你躲在這個角落裡。他們看不見你的。我告訴他們,就說你逃脫了,說我放掉了你,就這樣!」

她把女兒放了下來,——她是一直抱着她的。她把她安頓在外面看不見的一個角落裡。她叫她蹲下去,仔細布置了一番,使她的腳和手都不露在陰影外面,把她的烏黑頭髮披散,覆蓋住白長袍,使人看不見她,又把水罐和石板擱在她面前。她只有這兩樣東西,以為這兩樣就可以把她的身子擋住。安頓好以後,比較放心了,她立刻跪下來祈禱。剛天亮不久,老鼠洞裡還有許多地方仍然是黑漆漆的。

就在這一刻,聽見教士那陰險刻毒的聲音就在小室跟前喊道:「這邊,孚比斯·德·夏多佩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