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十一卷 一、小紅鞋 · 2 線上閱讀

格蘭古瓦忽然又說:「順帶問一下,我們穿過那些瘋狂的無賴漢,到達前庭廣場的時候,法駕曾否注意到那個可憐的小鬼,就是您的聾子在列王走廊欄杆上敲碎他頭顱的那個傢伙?我眼睛不太好,看不清他是誰。您知道可能是誰呢?」

陌生人不置一詞,可是猝然中止了划槳,兩隻胳臂像折斷一般垂吊下來,腦袋低垂至胸前。愛斯美臘達聽見他痙攣地嘆息。她不覺打了個寒噤:她聽見過這樣的嘆息聲。

小舟無人駕駛,一時隨波逐流。不過,黑衣人終于振作起來;又抓緊了雙槳,開始奮力溯流而進。繞過了聖母院島的岬角,駛向草料門碇泊處。

格蘭古瓦說:「啊,那邊就是巴爾博府邸了!呃,老師,您看黑壓壓的一片屋頂,角度奇特,在那兒一大堆牽牽掛掛、齷齪骯髒的低沉烏雲下面,雲里的月亮也會給擠碎了,像蛋殼砸破,蛋黃拋灑出來。……那是一座漂亮的公館。有一座小教堂,它那小小的穹隆,精雕細琢,裝飾得華麗異常。上面您可以看見鐘樓鏨鑿得玲瓏剔透。還有一座可愛的花園,裡面有一個池塘、一座大鳥棚、一處回聲廊、一個木槌球場、一座迷宮、一所猛獸房、許許多多使愛神覺得非常愉快的草木茂密的幽徑。還有一棵壞蛋樹,外號人稱『大淫棍』,因為它曾經為某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風流而又有才氣的法蘭西提督尋歡作樂效勞。唉,像咱們這樣可憐的哲學家,咱們跟法蘭西提督相比,不啻一畦白菜蘿蔔比之於盧浮宮花園。可是,說穿了又算得上什麼呢?人生,對於偉人和咱們這號人,一樣是好壞摻雜。痛苦總是伴隨歡樂,二長韻步旁邊就是一長二短韻步(9)。……老師,我一定得把巴爾博公館的故事講給您聽。結局是個悲劇。那是在一三一九年菲利浦五世(10)統治時代,——他是法國國王中間最長的。這個故事的寓意,就是:肉慾的誘惑是有害的、邪惡的。鄰人的老婆,不管多麼標緻,逗得我們心裡痒痒的,也別老是盯着她看。未婚私通是一種極其淫惡的思想。通姦是對別人淫樂的好奇。……咦!怎麼的,那邊吵鬧聲更厲害了!」

(9)希臘、拉丁詩中,兩長音節為一韻步的詩行,叫做二長韻步詩行;一長音節和兩短音節為一韻步的詩行,叫做一長二短韻步。

(10)菲利浦五世(1294—1322),1316年登基為法國國王。外號人稱「長人」,說他「最長」,即指這個綽號。

確實,聖母院周圍的喧囂聲增長了。他們靜聽着。可以相當清楚地聽見勝利的歡呼。突然,千百隻火把照耀着在主教堂上上下下的武士的頭盔:鐘樓上,走廊上,扶壁拱架下,到處閃亮。這些火炬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不多一會,遠處的叫喊聲清清楚楚傳到這幾個逃亡者的耳邊:「埃及姑娘!女巫!處死埃及姑娘!」

不幸的姑娘頭低下來,兩手捂着臉。陌生人開始拼命向岸邊划去。這時,我們的哲學家心中暗暗盤算。他緊緊摟着小山羊,悄悄避開吉卜賽女郎,然而她越來越緊地緊靠在他身上,仿佛這是她現在僅存的唯一避難所。

顯然,格蘭古瓦處在焦心的左右為難的境地。他想,「按現行法律」,山羊要是被逮住,也得吊死,那可太遺憾了,可憐的佳利!他又想,兩名女犯都這樣緊緊依附於他,未免太多,而那位同伴正巴不得由他來照看埃及姑娘哩。左思右想,他心中劇烈鬥爭,好似《伊利亞特》中的朱庇特(11),他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間翻來覆去權衡。他兩眼淚汪汪,輪番注視她倆,心中暗想:「我可沒法子兩個都兼顧!」

(11)《伊利亞特》中的眾神對交戰雙方各有其偏袒,只有大神朱庇特久久猶豫,決定不了是支持圍攻者希臘人一方呢,還是支持被圍攻者特洛伊人一方。

小船一陣震動,說明終於抵岸了。內城那邊,不祥的喧譁聲始終震天價響。陌生人站起身來,走到埃及姑娘跟前,想挽住她的胳臂,扶她下船。她卻把他一推,緊緊拽住格蘭古瓦的衣袖。格蘭古瓦一心惦着小山羊,幾乎是一把把她推了開去。於是,她只好自己跳上岸去。她心亂如麻,自己幹什麼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她就這樣茫然呆立了一會,注視着水流。等她稍稍清醒過來,只剩下她一人在岸邊跟陌生人在一起。看來,格蘭古瓦已經趁下船的機會,牽着山羊溜走了,鑽到水上穀倉街大片房屋中間去了。

可憐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這個人在一塊,不由得渾身哆嗦。她想說話,想喊,想叫格蘭古瓦,舌頭卻粘在嘴裡動不了,嘴巴也吐不出聲音。忽然,她感覺到陌生人的一隻手擱在她的手上。這是一隻冰冷、然而有勁的手。她上下牙齒直打戰,臉色蒼白,比照着她的月光還要蒼白。那人一聲不響,只是大踏步向河灘廣場走去,緊緊拽着她的手。這一瞬間,她隱隱約約感到命運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無力抵抗,聽任他拉着她走。他走,而她是跑。碼頭在這裡是上坡的,她卻覺得仿佛是順坡往下飛奔。

她四處張望。不見行人。堤岸上完全空蕩蕩的。她聽不見聲音,感覺不到人的活動,只有內城那邊火光通紅、喊聲震天,與她相隔僅僅一衣帶水。就是從那邊傳來她自己的名字,混雜着要致她死命的狂呼亂喊。除此之外,整個巴黎以幢幢黑影擴展在她周圍。

這當兒,陌生人始終拉着她走,依然沉默,依然急速。此刻走的地方,她想不起來以往曾經經過。走過一扇有燈光的窗子的時候,她奮力掙扎,猛然挺身,高呼「救命呀」!

窗子裡面住着的那個市民打開窗子,穿着內衣,掌着燈,出現在窗口,傻不愣登地看看窗外,嘀咕了幾句她聽不明白的話,又把窗板關上了。最後的一線希望泯滅了。

黑衣人仍一聲不吭,把她抓得牢牢的,越走越快。她不再抵抗了,有氣無力地跟着他。

不時,她強打起精神,路面又不平,跑得直喘息,她只能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是誰?你是誰?」對方不予答理。

他們就這樣,始終沿着河堤走,走到了一個相當大的廣場。月色尚好。原來是來到了河灘。只見廣場中央矗立着一個黑色十字架似的東西。那是絞刑架。她認出來了,知道自己到了哪裡。

那人站住腳步,轉身向她,掀起風帽。她嚇呆了,喃喃地說:「哎呀!我早知道又是他!」

正是教士。他這時的模樣就像他自己的陰魂。這是月光映照的結果,——在月光下我們看什麼都覺得好像是所見之物的幽靈。

他說:「你聽我說!」她聽見好久沒有聽到的這帶來死亡的嗓音,不禁戰慄起來。他繼續說下去,聲音急速,氣喘吁吁,斷斷續續——正是表現出一個人內心十分激動的那種聲音:「你聽我說。我們來到這裡。我要對你說話。這裡是河灘。這裡是一個終點。命運使你我相依。我即將決定你的生死;你即將決定我的靈魂。這裡的廣場,現在的夜晚,跨越過去之後即是冥冥之鄉。所以,你要好好聽着。我要告訴你……首先,你不要提到你的那個孚比斯。(說着,他像個一刻也不能安靜的人那樣來來回回走動,接着,他把她拖到跟前。)不許你提到。明白嗎?你要是說到這個名字,我不知道我會幹出什麼來,但一定是很可怕的。」

說罷,像一個終於找到重心的物體,他又靜止不動了。儘管這樣,他的話語還是透露出內心的激動,聲音也越來越低沉了:

「你不要這樣背過臉去。你聽我說。這是嚴肅的事情。首先,我告訴你經過的情況是怎樣的。……一切都絕不是開玩笑,我向你保證。……我剛才說的什麼呀,你提醒一下吧!……哦!大理寺作出了決定,要把你再次送上絞刑架。我把你從他們手裡救出來了。但是,那邊,他們追捕你來了,你看!」

他伸出手臂,指指內城。當真,看來還在繼續搜尋。吵鬧聲越來越近。河灘對面的副將府邸的塔樓那邊人聲嘈雜,燈火通明,兵卒們在對岸舉着火把,跑來跑去,高呼:「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哪裡去了?絞死,絞死她!」

「你看見了,他們在追捕你,我不是撒謊吧?我,我愛你!你不要開口,最好是別說話,要是你只想說你恨我。我下了決心,絕不再聽了!我已經救了你,你先得讓我干到底。我能夠徹底搭救你。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切只看你的意願了。只要你願意,我就能夠做到。」

他猛然頓住,又說:「不,該說的不是這些!」

他跑了起來,始終不鬆手,也就拖着她跑,徑直跑到絞刑台下,指着它,冷冷地說:

「在它和我之間選擇吧!」

她掙脫他的掌握,跪倒在絞刑台下,吻着這陰慘慘的石台。然後,她把美麗的臉龐略略轉了過來,向身後瞥瞥教士。她仿佛是一位聖處女在十字架下。教士始終佇立不動,手指一直指着絞架,保持着這個姿態,泥塑木雕一般。

終於,埃及姑娘對他說:「我厭惡你,還超過厭惡它!」

他只好緩緩丟開她的胳臂,垂視石板地面,沮喪萬分。他喃喃自語:「要是這些石頭會說話,是的,它們會說這裡是一個極其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