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十一卷 一、小紅鞋 · 1 線上閱讀

無賴漢圍攻主教堂的時候,愛斯美臘達正在睡覺。

可是,不一會兒,聖母院周圍喧鬧聲越來越大,山羊先於她驚醒,驚慌地喊叫,她也就從睡夢中驚醒了。她坐起來,聽聽,看看,火光和嘈雜聲把她嚇得要死。她趕忙衝出房門,跑出房去看個究竟。廣場上景象嚇人,種種幻影翻騰不已,夜襲掀起一場混戰,猙獰可怖的人群一擁而上,騰挪着就像一大群青蛙,在黑暗中隱約可見,這嘶啞吼叫的一群哇哇直叫,若干通紅的火炮在一片黑影之上穿梭似的奔跑,直若鬼火磷磷劃破沼澤上茫茫霧氣,——這一切使她覺得這是群魔會的妖魔在同主教堂的石頭鬼怪作戰。她從幼小時候起,就浸透了吉卜賽部落的迷信觀念,所以她的頭一個想法就是:這是偶然撞見了只有夜間才出沒的非人間靈物在那裡興妖作怪。於是,她心驚膽戰奔回小室,縮作一團,企圖從她那可憐的藁墊尋求不像這樣可怕的噩夢。

然而,最初因恐懼而生的迷惘逐漸消散;她聽見喊聲不斷增長,又覺察出其他一些現實跡象,逐漸明白過來:不是受到幽靈的圍攻,而是受到人的圍攻。於是,她的恐懼雖然沒有增加,卻改變了性質。她想,也許是民眾叛亂,要把她從避難所搶奪出去。想到又要喪失性命,失去希望,丟棄她始終隱約寄予希望的孚比斯,而自己又是這樣軟弱無力,無路可逃,一無依靠,隨命運播弄,孑然於世,形影相依,——諸如此類的想法使她完全喪失了力量。她跪下來,頭伏在地鋪上,合掌摟着腦袋,惶恐不安,渾身打戰,雖然是個埃及姑娘、偶像崇拜者、異教徒,她也開始哭泣着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恩典,同時向庇護她的聖母祈禱。一個人儘管可以毫無宗教信仰,一生中也有這樣的時刻:好歹依附於就近方便的廟宇所信奉的宗教。

她就這樣久久匍匐於地,事實上戰慄更多於祈禱,茫然感覺到下面狂暴群眾的喘息越來越逼近,絲毫不能理解這場凶焰的由來,也根本不知道暗中在策劃什麼、他們在幹什麼、他們想要怎樣,只是預感到可怕的結局。

正在這樣提心弔膽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跟前有腳步聲。她扭頭一看,原來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提着燈籠,走進了小室。她虛弱地叫了一聲。

「不要怕,是我。」這嗓音她聽來很熟悉。

「您是誰?」她問。

「彼埃爾·格蘭古瓦。」

聽到這個名字,她放下心來。她抬眼一看,果真是詩人。但是,他身旁還有一人,身穿黑袍,從頭到腳裹得嚴嚴的,沉默不語,她見了好生心驚。

格蘭古瓦語帶責備:「啊!您沒認出,佳利早就認出了是我。」

確實,小山羊無需等待格蘭古瓦自報姓名。他一進來,它就跳過去,親熱地蹭他的膝蓋,在詩人身上蹭來蹭去,蹭得他全身都是白毛——因為它正在換毛的時期。格蘭古瓦還它以撫愛。

「跟您一塊來的是誰?」埃及姑娘低聲詢問。

「您放心好了,是我的一個朋友,」格蘭古瓦說。

接着,哲學家把燈籠放在地上,在石板地上蹲下來,緊緊摟着佳利,熱情地喊道:「啊!多麼溫雅可愛的小山羊!更逗人喜歡的也許是它的潔淨,而不是它的個子,可是它這麼聰明、感情細膩,又有學問,比得上語法家!來,我的佳利,你那些美妙的戲法是不是忘了?雅各·夏莫呂是個什麼樣子的?……」

黑衣人不讓他說完,走過去,粗暴地推推他的肩膀。格蘭古瓦站了起來。

他說:「真的呢,我倒忘了時間緊得很。不過,老師,總不能因為這,就這個樣子粗暴對人吧?……我親愛的美麗的小姑娘,您有生命危險,佳利命也難保。他們要抓你們。我們是你們的朋友,來救你們的。跟我們走!」

「真的?」愛斯美臘達慌張起來,喊道。

「是的,千真萬確,快走!」

「我當然很願意,」她吶吶而言,「可是你的朋友怎麼不說話呀?」

格蘭古瓦說:「啊!這是因為他的父母都生性古怪,養成他天生不愛講話。」

她也只好聽信這麼個解釋了。格蘭古瓦抓住她的手,他那位同伴撿起燈籠,走在頭裡。恐懼使姑娘腰酸腿軟,就讓他拽着走。小山羊跟在後面。它重新看見格蘭古瓦,高興得直蹦,隨時把兩隻角鑽入他的襠下,搞得格蘭古瓦不斷磕磕絆絆。

每次幾乎絆倒,哲學家就說:「生活正是這樣,經常是我們最要好的朋友絆我們交子!」

他們急速跑下鐘樓的樓梯,穿過教堂。教堂里一片漆黑,渺無人影,喧鬧聲卻在裡面迴響,形成可怖的對比。然後,他們從紅門走進修士庭院。院子裡也見不着人,修士們都逃到主教府里去集體禱告了。庭院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張皇失措的僕役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他們走向庭院通至灘地的小門。黑衣人掏出一把鑰匙,把門打開。讀者知道,灘地是一長條河灘,向着內城一側有牆圍着,它隸屬於聖母院的教士,構成主教堂後面城島的東端。一看,院牆內外完全空蕩蕩的。到了那裡,空中傳來的喧鬧聲已經微弱,無賴漢進攻的吼叫,在他們聽來,已不那麼震耳欲聾,也比較模糊了。順流吹拂的冷冽的風,攪動灘地尖端那棵獨樹的樹葉,發出沙沙聲,已經相當響亮地傳來。不過,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距離最近的建築物就是主教府和聖母院。而在主教府內顯然是一片混亂。裡面的燈光從一個窗口到一個窗口跳躍,時時劃破了主教府那沉黑的龐大陰影,就好像剛剛燒過紙以後,留下的一大堆焦黑的灰燼,裡面有跳躍的火花劃出千百道奇特的花紋。旁邊,聖母院的兩座偉岸鐘樓,這時從背後看,矗立在長條形中堂上面,襯托着前庭廣場上燭天火光,刻印出黑色的剪影,好像巨人火爐里兩根龐大爐襯。

極目四望,所見的巴黎,都在眼前搖曳在明暗交織之中。倫勃朗的繪畫中就有這樣的背景。

提燈籠的人徑直向灘地岬角走去。那裡,緊貼水面的岸邊上有一排釘了板條的木樁的蟲蛀殘骸,上面低低垂掛着一些瘦溜溜的葡萄藤條,伸展着像是叉開的手指。後面,在這樣格網交錯的陰影中藏着一隻小船。那人招招手,叫格蘭古瓦和他的女伴上船。小山羊跟在後面也上了船。那人最後上去。他隨即砍斷纜繩,把長篙杆一戳,船離開了岸。他抓起兩隻槳,坐在前面,使盡全力向河中間划去。塞納河在這裡水流湍急,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得離開岬角。

格蘭古瓦上得船去,首先關心的是把山羊抱在膝頭。他坐在後面。陌生人使姑娘心裡說不出來的忐忑不安,她也過來坐下,緊緊倚靠在詩人身上。

我們的哲學家感到船在搖晃,就拍起手來,對準佳利的額頭吻了一下,說道:「嘿!我們到底得救了,我們四個!」

緊跟着,他擺出一副深刻思想家的模樣,又說:「偉大事業的圓滿結局,有時是由於走運,有時是由於手腕高。」

小船緩緩向右岸划去。姑娘心存畏懼,偷眼觀察那陌生人。他已經把燈籠里的火小心遮蓋嚴實。這樣,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他的身影,在前面坐着渾如幽靈一般。風帽始終搭拉着,臉上就跟蒙了面具似的;每次划槳,胳臂甩動,寬大的黑袖子飛舞起來,就像是蝙蝠的兩隻翅膀。況且,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一點聲息也沒有發出,只是坐在船里不斷划槳,來來回回的槳聲混合着水波隨船翻起的汩汩聲。

格蘭古瓦突然喊道:「憑我的靈魂!我們真是輕鬆愉快,就跟貓頭鷹崽子似的!可是都不做聲,真像畢達哥拉斯的門徒,或者說,魚一般的沉默。帕斯克-上帝!朋友們,我倒真想誰跟我說說話。人說話的聲音,在人的耳朵聽起來,就是音樂。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亞歷山大城的狄迪穆斯(1)說的,可謂至理名言呀!當然,亞歷山大城的狄迪穆斯不是平平常常的哲學家。美麗的小姑娘,您跟我說一句話吧,我求求您!順帶說一句,您那樣稍稍地一噘嘴,真別致,真有意思!您經常這樣嗎?親愛的,您知道嗎,大理寺對任何避難所都有完全司法權,您躲在聖母院還是有很大危險的?唉!小鶚鳥在鱷魚嘴裡築巢呀(2)!……老師,月亮又出來了。但願沒有人看見我們!救出小姐,是大可讚揚的好事;可是,只要他們逮着我們,就會以國王的名義把我們絞死。唉!一切人的行為都有兩端:人們譴責我的地方,恰恰是讚揚你的地方;讚美愷撒的人必定斥責卡蒂利納(3)。不是嗎,老師?您說這個哲理怎麼樣?我掌握哲學,就是憑持本能、發自天性的,ut apes geometriam(4)……算了,誰也不答理我!你們兩個心緒多麼惡劣!我只好一個人說話了。這就是我們在悲劇中所稱的『獨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訴你們,我剛才見着了國王路易十一,是從他那裡學來的這句口頭禪。真是帕斯克-上帝!內城那裡還是喊聲震天。……這個老國王是個大混蛋!里里外外都是皮襖、皮袍,欠我婚禮讚歌的錢卻始終不給,就差剛才沒把我絞死,——要是絞死,那我就討不成債了!他對有德有才的人多麼吝嗇刻薄!他真應該好好念念科隆的薩耳維安的那四本書Adversus avaritiam(5)。真的,這個國王像那樣對待文人真是心眼太狹窄,他還常干野蠻殘暴的事情。他就像海綿吸盡老百姓的血汗錢!他的吝嗇刻薄就像脾臟:身體的其他部分越消瘦,它就越肥大。因此,抱怨時世艱難的不滿,都成了反對君王的牢騷。在這個溫良篤誠的國王統治下,絞刑架上吊滿了絞死的人,斬首台(6)上鮮血淋漓,牢房裡關的人太多簡直要擠炸了。這個國王一隻手搜刮,一隻手絞死人。他是加拜勒夫人和吉貝大人(7)的代訴人。大人物被剝奪榮華富貴,小人物備受壓榨欺凌。這是一個敲骨吸髓的魔王。我不喜歡這個君主,您呢,老師?」

(1)亞歷山大城的狄迪穆斯(311—398),有名的希臘盲哲學家。

(2)傳說,鶚鳥以剔食鱷魚牙縫裡的食物殘渣為生。格蘭古瓦認為,只要鱷魚一合嘴,鶚鳥就會喪命。

(3)卡蒂利納(前109—前62),多次叛亂反對西塞羅。愷撒知情,參與了陰謀,但以後及早脫身,並利用了這幾次叛亂。

(4)拉丁文,就像蜜蜂會幾何學一樣。

(5)《駁吝嗇》。

(6)原文是指初期斬首台上讓犯人擱置腦袋等待屠刀落下的枕木。

(7)加拜勒,意為「鹽稅」;吉貝:意為「絞架」。

黑衣人聽任嘮叨的詩人徑自喋喋不休。他照舊划槳,奮力抗擊湍急緊迫的逆流。由於這逆流,船頭朝向內城,船尾朝向聖母院島(即今日所稱聖路易島(8))。

(8)聖路易島(舊稱聖母院島),並不是巴黎聖母院所在的城島,而是其東的一個小一些的沙洲。所以,「船頭朝向內城,船尾朝向聖母院島」,正好與他們要去的方向相反。他們自西向東划行,應該船頭朝向聖路易島,船尾朝向城島。